更那一刻起,当他真正转过身去与柳家家门背道而驰,他的娘亲也算是真的死了,他与她唯一的牵连就此就断了,断的一干二净,再难回还,只剩愈来越模糊的回忆。
他就此彻彻底底地成为了宁川少主,他必须守着一座空败的金山,就如凉雨会知秋一般,他的心中或许也明白,宁川内里空虚,防守无人,实则颓局早定。哪怕他费尽心机,力挽狂澜,等着他的,怕也仍是无力回还的结局。遂他道自个何日惨死都不必埋葬,便是曝尸原处,遭人鞭挞,也都无所畏惧,亦是甘愿受着。
毕竟,宁川城不过区区小城,当年若不是城中异士万军难敌,如今,也不会有宁川城的存在了。遂宁川城的存在原本就遭人妒恨,想吃下那一方小城的,便是她的先祖也在其内。更往日里宁川城如何的作威作福,实则便是如何的遭人妒恨。这妒恨,是碍于它强大的威慑才得以隐忍不发的。可若有一日,旁人知晓了宁川城内里的虚空不济,那宁川城的大难便也就不远了。那时的宁川城,就像一艘巨大的破败的船,在命运的波涛中飘荡已是岌岌可危,若再起了风浪,便只有翻覆的命运。而作为宁川少主的他,首当其冲,除了殊死一搏,毫无退路。
念及此,她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她尚在凤尹县,在树下畅饮桑落酒时,柳凤寒原是叼着根树叶靠在树边闭目养神,却不知怎的,他忽就看向了她,眉目英美,瞧着她就轻轻地笑,忽就盯着她,居高临下地感慨说道:“虽道你成了个酒篓子,却倒也算是自由自在,可人怜,犹让人爱。”
彼时,她撇撇嘴,懒得听他胡言乱语,朝他扬了扬手中的酒壶,变着法忽悠他,只道:“那是因了你的酒好。”
她这话音落下,他也不过耸耸肩,摸摸鼻子,忽就又踢脚边的土,仰头看天,一面眯眼,一面朝她继续感慨:“都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然到了我这儿,再好的美酒也无用。便是忧解了,事仍在那儿,还不是绕不过么?要我说啊,我还是羡慕早些年那名满天下的辔阳丘郎,那可是个醉鬼不是?但人家可是逍遥潇洒,万事不关心。乘鹿车, 携壶酒, 平日里就命个下人扛着个锄头跟着,旁人去问,他倒好,竟道锄头十足必要,死了便掘地埋了我!如此随遇而安,向死而生,无牵无挂,倒就成了名士之流了。”
彼时,她并不知他身份,更不会知他心中忧愁,只当他在劝解自个借酒虽能忘忧,却无法解事,又是真真倾羡辔阳丘郎的名士之名,便就不以为然地回道:“世间名士,首当其冲,该是言行合一才是。我却听闻,那丘公道是生死无畏,真当死,掘地埋了便是。然,实在临死之期,他可是十分眷眷不舍的,不光拉着妻儿的手缠绵难放,便是家中的锦帛都一一在数,细细分了个一干干净。想然,他心是豁达,却真到了那节骨眼,仍是放不下了,留恋人间阿堵物了。遂,你可羡他一时阔达,再往后的便就不必了。”
她一句话,将他的话头堵了个干净。如今想来,知他心苦,更是难受至极。一时之间,心中悲慨之情如是万丈银堤破海而过,终于,猛地便睁开了眼来。
这一睁眼,她便瞧见了王玉溪,她竟就在他温热的怀抱中,他俊逸的脸庞就在她的眼前,叫她看的清清楚楚。
即使心绪复杂,周如水也不得不承认,相隔许久未见,他也依旧是风神高迈,雍容过人的。哪怕霜露湿了他的鬓发,哪怕他的面色比往日里要苍白一些,却这丝毫不消减他眉宇间的清静高洁,他依旧是如玉般明亮的王三郎。
而她呢?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粗服乱头,只因一个谢六就险些丢了性命,真是狼狈不堪。
想至此,周如水脸庞发热,实是难堪,怅然若失涌在心头,须臾,直是使出全力推开王玉溪,作势起身,冷着嗓道:“你我早便恩断义绝,现下这般,是为何意?”
她这话十足冷清绝情,王玉溪却未回应,他只是紧紧地搂着她的腰,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脸上。
四下里光亮微弱,他的双瞳中直直映照出她面无表情的脸,明明黑黝至极,却又好似隐隐藏着难以言说的不安与惶然。直是静了一会,他才勾起唇来对着她微微一笑,声音温凉而低醇,对着左右挣扎不脱的她道:“恩断义绝,不及黄泉不愿相见的是夫人,非是为夫。”
这话直是剑走偏锋,闻之,周如水心头一凉,如是小兽一般的狠狠瞪他。
在她的瞪视之中,王玉溪才终于松开了手来,他放她自由,望着她的目光有点幽深,直至她站稳,才又盯着她,低低地继续地说道:“夫人既要黄泉相见,为夫便掘地见泉。如此,夫人可否暂且消气,只听为夫一言。”
他望着她的目光是极致的温柔,他的声音更是叫人沉醉,然他的话中之意实在坚决冷漠至极。
周如水的双眼眨动了一下,这才看清,她与王玉溪竟身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之中,她哪能料到,黄泉也是可人力而为之的。
然这般的重逢并不叫她欢喜,反是叫她羞愤难当,甚至这一刻,她都有些恨他了。她双目湛湛地瞪着王玉溪,心中倍觉苍凉,硬是压抑住心底的沉痛,喘息着说道:“日月昭昭,天地神明,谁不知人人皆有苦。难不成你也要向我道,你伤我害我是因你有你的苦衷么?那我的苦衷呢?谁又懂我的苦衷?阿兄眼睁睁地看着母后杀了大兄,符翎为了复仇一直哄我骗我,柳风寒为了凤阙接近于我,你为了凤阙弃了我!我这身侧之人无有一个是我看得透,摸得着的,我重生一世,仍旧活的像个笑话!如今你我分道扬镳,你好好做你清正高华的王三郎便是了!你也知,为了周国的基业,为免再生事端,我绝不会叫兄长知晓是琅琊王三伙同风浅楼盗了宝库,如此,你还不能放过我么?你还要与我纠缠到何时?”
哪怕许多事她都想不明白,她也已经不想再听任何了。她无力去追究,便是追究了,她也不知真假。遂她话音愤慨,眉目决绝,最后一声质问实如嘶吼,在这小小的甬道之中,荡起了浅浅的回音。
闻之,王玉溪抿了抿唇,他平静地看着她,颀长的身影在烛光的投射下倒影在了甬道之上,他的声音依旧温和,语调不疾不徐,未有任何动摇。勾起唇来,温柔地答她道:“生生世世,愿生生世世为夫妇。”
生生世世?
这话音一落,周如水脸色骤变,她有点诧异,有点想笑,但更多地是想哭。她几乎是疯了似地冲上了前去,抓着王玉溪,推他,打他,全未有半分的收敛与理智。
往昔的记忆纷纷涌上心头,历历在目,刻骨难忘。却愈是明媚,便愈是伤人,愈是沧桑。
彼时,他与她尚隐居在庐临山上,一日喜得一块白玉,他便道,要教她刻印。他的本事可多了,她只学皮毛也是受益匪浅。也因着她丝毫不懂,二人是费了好些个功夫才刻出“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印鉴两方的。后头,王玉溪执朱文,她执白文,将这二方印鉴以为二人往后书信之用。
此事情意绵绵,若是放在恩爱之时,真是锦上添花。然却放在如今,实是如揣着利刃在剐周如水的心一般了。
遂她如是个受伤的小兽,拼命厮打着王玉溪,她狠狠地瞪着他,两行清泪缓缓流出,十分地悲凉,十分地伤怀,她摇了摇头,喃喃地说道:“你可知,当你取我心头血时,我心中的恐惧和绝望么?你可知,当我昏昏醒来时,头一个念头是甚么么?不如死了!遂如今你这般模样是要作何?若你真对我有半分真心,你若早知会有那一日,你便不该来招惹我!凭你琅琊王三的本事,要我的心头血轻而易举!大可不必娶我!不必与我纠缠不清!天下人杀我寡我都不能叫我伤怀,唯有你,叫吾心悲!”
她可以独自承担命运的凄惶,但她无力抚平爱的软弱,她早已将他扎进心底,她早已无法习惯没了他的日子。遂当他拿着凤阙出现在她面前,要她的心头血,要开那宝库之时,她才倍觉心凉,又无力恨怼。
她的脸色苍白一片,终于忍住拽着他的衣襟问他,“你为何要如此?为何不放过我?”说这话时,她的声音绷得极紧,如是一根两头被拽住的韧筋。
几乎是同时,王玉溪一把抱住了他,墨发垂下额侧,叫他十足的狼狈。却他紧紧地将周如水搂在怀中,几乎是嘶哑地说道:“我是为了我的心,小周,我是为了我的心!”
这一声小周,叫周如水忽然停止了挣扎,她呆呆地被王玉溪困在怀中,脑中嗡嗡,全是空白。
她只觉得,他这一声小周,轻而飘渺,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叫她的世界,天崩地裂。
第217章 机关参透
前岁夏使访周, 至于琅琊王府为夏锦端觅寻良婿,实是阿翁已与夏君有过共识, 有意撮合他与夏锦端二人,此次拜会, 不过寻个由头。然他心中并无此意, 更他深知, 他命定之人绝不会是夏锦端。
当年师傅夜观天象, 以他八字推算,选定千禧翁百岁宴时,叫他在阳极至阴正午时分,自宴外桃苑李树之下等他的生机良缘。他原本不甚在意, 却不想,真等来了个聪慧灵动的小女童。见此, 阿翁与父亲自然欣喜若狂,后又派人去查,便知当日能得入邀千禧翁百岁宴, 年岁又与那女童相当,能有寺人陪侍的, 不过是参席的夏公主锦端与平安县主符翎两人而已。
又他们分明听得那寺人唤那小女童殿下,县主自然是当不得一声殿下的,遂, 家中皆是认定那女童便是夏锦端公主无疑了。后头寻人去问,夏锦端也果然认下了这事儿。如此,这一切便如是尘埃落定, 阿翁也一直以为,夏锦端便是他的救命稻草。
然,阿翁不知,因那女童机灵可爱的模样实在讨巧,他面上不显,实也对她十分的喜爱,一时倒也生了兴趣,便想着亲手将她掉落的玉牌交还给她。只这一切都瞒着家中,并未与他人知道。哪想他孤身一人去到夏国使团所居的驿站,所见之人却非是那日在千禧翁百岁宴中女童,旁人不能笃定,他却一眼就明白,那正午时分自宴外桃苑李树下走过的女童并不是夏锦端。
到底年少,彼时,见所见非所想,他大失所望。再一想,料得那女童或许是平安县主,又念及传闻中太子与平安县主的关联甚深,他便未再贸然前去,只是他心中还有许多犹疑,就遣了奴仆去问,这一问才知太子待县主甚重,将自个的贴心婢女心腹寺人都留在了她左右伺候,平日里待她与天骄公主也全无二异,许多器物全都逾制与天骄公主一般无二,便是宫中奴仆,也都均唤她一声殿下,旁人不知,或许还当她真是公主之尊了。如此,他心中疑虑全解。再想起父亲所言,道是平安县主年纪小小,却已心心念念要嫁太子为妻,二人两小无猜,宫中怕是会亲上加亲。他便再不多想,索性将一切都抛诸脑后了。
遂他早知夏锦端与他并无渊源,再见她一而再再而三借势亲近与他,他实在不喜更是厌烦,遂他对夏使置之不理,全是任他东西。不想如此,反是正中夏君下怀,从此,夏君重利邀他出仕。一时之间,诸国之间沸沸扬扬,隐就有了将他捧杀之意。
如此当口,既然不愿乘胜而追,他便只能退而其次,装作身染风痹,以此婉拒夏君之请。却哪想装病之时正当他蛊毒复发,一时间生不如死,苦楚难当,便是夏国暗卫深夜刺杀于他,眼见刀锋就在眼前,他也丝毫动弹不得,倒真是歪打正着佐实了自个的病症。
彼时,外人对此津津乐道,伏流为此却夜不能寐,为了在生死关头将他救回,伏流不得不催动夕瑶异术将他的生魂送入黄粱梦中,以此来锁住他的生魂,叫他的魂灯不灭。遂一霎那之间,他感觉到了噬心的疼痛,待得疼痛过去,他便堕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到半丝光亮也无。
伏流并不知,所谓黄粱一梦,不光锁魂如此简单,它能窥天机,知后世。在这黄粱梦中,他不再感到疼痛,不再被蛊毒所折磨,他一眼就看尽了自个的一生,看透了世间的穷达,得失,生死与荣辱,他真真正正地懂得了何为人生虚无易散。作为母亲的儿子,他有大仇未报。作为阿翁最得意的孙儿,他有家业当担。他有许多事都未做,却他内心深处并未有贪生惧死之念,遂他安心沉溺在黑暗之中,直到梦中有了来客。
念至此,王玉溪浅浅一笑,声音极轻,如是微风,他望着浑浑噩噩在他怀中的周如水道:“阿念怕是不知,你入黄粱梦之前,我日日静坐在漆黑室中,寸步难动。自你来时,那茫茫黑暗中才透出了光亮。”
他一松开手来,周如水便忙是后退一步,因是太急,尚未站稳,便脱力跌坐在地。她就坐在冰凉的地面之上,呆呆地仰望着王玉溪道:“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王玉溪看她一眼,并未隐瞒,他道:“南城门前,我便猜测是你。”
闻言,周如水皱起眉头,她认真地望住王玉溪,心中一时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她慢慢地道:“却你一直隐而不发,不与我相认?”
知她话中深意,王玉溪也是苦笑,他道:“你自称小周,许多事都含混不清,我便猜那是你,也不当轻易认你。”
这辩解周如水却不听,她心中一片茫然,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美颜清纯的脸上全是苦涩,口中如是含着黄连,只一味涩涩道:“遂你知我所有过往,便也知如何让我弥足深陷。遂我便成了你握在手中的棋子,在你的计谋之中,不知不觉为你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