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初遇她时,我并未生出过歹意。”柳凤寒收回贴在薄雾之上的手掌,说这话时,专注的目光始终落在周如水身上,他的眸中全是刻骨的真情,他盯着周如水继续道:“我这一生,从不能以正脸示人,便是示人了,也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走卒商贩。我是风浅楼时,他们惧我,敬我。我是柳凤寒时,高门贵子却无有谁会正眼瞧我。唯有她!她是这样的美丽,这样的明亮温柔,明是身居高位却从不自视甚高,可与柳凤寒在一处,煮酒烹茶,走卒贩货。明是逆天而生却从无退却,便是见了风浅楼,骨子里的那股劲也不曾散过。我就看着她孤注一掷,一往无前,看着她清高却又清澈,脆弱却又坚强。真是愈看愈爱,爱煞人也。遂我虽是厌恶周人,却又爱她如痴如醉。风浅楼想要杀她一次,柳凤寒便想要救她一次。纠结复返,倒不如如今干脆。”言至此,他终于回过了脸来,朝王玉溪一笑,坦然道:“倒要谢过师兄,叫我终能卸下这重担,不必一生一世都缚在这黑暗过往之中。”
说完这话,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望向宁川城的方向,望住王玉溪,悠悠地道:“师兄若杀不得我,我便走了。”说完,不等王玉溪答,已是走上前去,牵过自个的老马,翻身而上,那姿态的十足的豁达风流,真是潇洒无比。
望着他就要离去的背影,王玉溪心中明澈,已是明白了他的抉择,也终于确定了自个的猜想。他眼眸微垂,眸中的锐利散尽,眉宇间只剩下温和,直是过了一会,他才终于启唇,这声音暗哑,低弱,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复杂与怜悯,他盯着风浅楼的背影道:“你是我的同门,不论你身死何处,我都会为你收回尸骨。”
闻言,风浅楼嘴唇一扬,扭过脸,朝王玉溪露出一个笑来,这笑容十足的苦涩,却也十足的真诚。他们相交数载,是同门亦是敌对,从不曾如此袒露自个内心,从不曾如此相交相付。却如今,也不枉费他与他争斗这一生了。
他笑着点头,笑着再次咬破自个的手指。鲜血在他手中如是血珠,他轻轻一弹,那血珠便飞入困着周如水的薄雾之中,正中周如水的眉间,就在她白嫩的肌肤之上,开出了一朵绚烂的血莲。
他望着周如水,久久都没有眨一下眼睛,须臾,才扬着笑,朝她无比畅快肆意地喊道:“如姑子,我想让你看见一些事儿!你莫要忘了我,我是真的想要做你的面首的!”语落,已是悲从中来兀自哽咽,忙是回过身来扬起马鞭。
周如水愕然地捂住滚烫的眉间,昏昏沉沉晕倒之间,只见他的背影愈来越远,他的声音愈来愈飘渺,他好像在唱:“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使我,心悲。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写这一章的时候心情特别复杂,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不存在谁对谁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只是不同的立场交汇在一起,纠结起了人类最最复杂的情感,真动人,也真让人心情复杂。
第215章 机关参透
随着他的歌声, 周如水额间的红莲愈来愈烫,愈来愈烫, 真真失去了知觉,堕入了昏沉睡梦之中。
浑浑噩噩之间, 她仿佛堕入了一阵浓烈的阴霾雾气之中, 待得一阵玉笛声响起, 阴霾雾气四去飘散, 阳光普照在她身上,她只见自个立在淮水之畔,在她的身侧,风浅楼褪去一身的戾气朝她轻轻地笑, 他的笑容可以用美来形容,满是干净泠然的少年气。
见此, 周如水微微愣了愣,下意识地伸手去碰他,却她的手直截就穿过了他的身体, 仿佛如同穿过迷雾。就在她愕然之时,风浅楼嘴角的笑意更深, 他望着她粉艳娇憨脸,勾着笑道:“你如今瞧着的均是幻境,均是我的记忆。”他的声音极其飘渺, 像是从天际飘来的浮云。
说着,风浅楼不待周如水言语,已是朝她勾了勾下巴, 转过脸去,看向了淮水中的芦苇深处。
他视线所及之处,是淮水河畔的一大片芦苇滩,只见万头攒动的芦笋齐刷刷地窜得老高,有的稀疏,有的繁密,在风的吹拂下,纷纷扬扬,盈盈招展。寂静的芦苇深处,忽然就有一容颜端庄面色憔悴的的锦衣妇人在女婢的搀扶下匆匆走来,她手中紧紧搂着个布包,像是看不见他们似的,直从他们面前正对而过。
就见这妇人神情警惕地躲在了芦苇滩边,须臾,忍着泪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布包放在了事先准备好的木盆之中,慢慢将木盆放在了淮水之中,水波一动,木盆中的布包也是一动,终于,露出了一张青紫瘦弱奄奄一息的婴孩脸庞来。
见此,风浅楼自嘲一笑,他神色悲伤地看着狠心将木盆推走的妇人,幽幽地说道:“我曾与你说过,在魏国,双生子被视为不吉。若是家中有双生子降生,孩子周岁生辰那日,就必须溺死其中一人来替家中消灾,你可还记得?”
“记得。”周如水颔首,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仔细端详木盆中的孩童,待看清孩童眉心的红痣,心口一突,有些难受,却也笃定地道:“这是你?”
“然也。”风浅楼大步上前,蹲下身,视线在身侧痛哭流涕的妇人面上一凝,须臾,极快地扭开脸去,盯着木盆中的孩童道:“当初我与你所言之身世,虽有隐瞒,却大多都是真实。我之生父便是魏国先君,生母便是风家二女,便是那个因夫婿宠妾灭妻,被火刑处死的宁川女君。”
说着,他弹指一挥,面前的景象全部化为虚无,转而,他们漂浮在水面之上,看着那木盆在水波中颠簸,在大浪中侥幸,竟就飘入一条小溪,飘在了正在溪边浣纱的一温婉妇人眼前。那妇人光是面相就极是良善,果然,听及木盆中类似孩童的呜咽之声,妇人神情一怔,忙是丢下手中的粗纱,奔入溪水之中。
看着妇人穿着棉鞋便急急趟入水中拉住木盆,随后小心翼翼地抱起木盆中已是奄奄一息的孩童,风浅楼眼眸湿润,却是笑着说道:“这是我的娘亲,娘亲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见此,周如水却是迷惑,愣愣道:“那你便是柳凤寒了,为何?”
为何你会变成风浅楼?
她的后半句话哽在喉间,就见风浅楼脸色一变,笑得极是悲凉,扭头看着她,徐徐道:“你知为何我道,娘亲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么?因为这世上,独她一人对我无欲无求。”
说着,他舔了舔唇,像是想起了甚么不甘之事,神色中陡然透出了十足的冷漠。他盯着溪水中已经空了的木盆,看也不看抱着婴孩急急跑远的妇人,像是沉浸在悲哀之中,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娘亲体弱,无以得孕。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虽占着柳家的长子之位,也不过只是个继子。遂,随着柳震的生意愈做愈大,府中的美人亦愈来愈多,家中莺莺燕燕,饶是娘亲不争不抢,也左不过作为当家主母,要日日处理这后院里数不清的纷争。渐渐的,家中越是富贵,娘亲便越是郁郁寡欢,后头便就卧病在塌,再无了求生之意。临终之前,她已是甚么都不记得了,却仍还记得我。她握着柳震的手,到死只说了一句,’寒儿是入了族谱的,一日是柳家的孩子,这一生便都是柳家的孩子。’那时我太小了,在她眼中,柳家是株参天的大树,而我不过是株矮小草儿,若是没了她,唯有在家族的荫护撑腰之下,才能有安稳富贵的日子,才不会再在河流里飘荡。遂她逼着柳震绝不得弃我,又要我在她身前立誓,要我忠于柳家,与父兄同心,保家族安康泰乐。”
短短几句,慈母之心昭然若揭,周如水有些难受,沉了口气才问:“你立誓了么?”
“当然,我在娘亲与柳震身前立誓,不论族人如何待我,我都不会弃家族而去。我还答应了娘亲,要保柳家十年富贵。”
想是年幼无助,也只能委曲求全了。
然而,十年?
周如水一愣,不由出声道:“十年?为何是十年?”然她话音方落,便就想起了前岁至柳家灭门的那两千三百亩地,想起为了曾替柳家伸冤被关入牢中的柳凤寒。一时也是心情复杂,望着他问:“江萍方垓诬告柳家为富不仁,横行霸道,结党营私,意图谋反之时,可是已过了你口中的十年之期?”
闻言,风浅楼狭长的凤眼眯在一处,勾了勾唇,不住对着她笑道:“女君真是聪慧。”说着,他的神色十分自如,撇了撇嘴继续道:“娘亲不知,柳震也不知,早在娘亲过世之前,祖父便已寻着我了。他道我是宁川世子,身怀异术,不当在外飘零。然,娘亲待我极好,我并不愿求富贵,自然就未同祖父一块回去。如此,祖父便只好在每年暮春之时,找来徽歙教我密门绝学。后头,娘亲病逝,柳震虽在娘亲临终前信誓旦旦。然,人死如灯灭,娘亲过世后,柳家并未如娘亲所愿护佑于我,反是将我做牛马,严苛刻薄地几近要了我的命。后头,我因家法鞭打意识模糊,若不是祖父前来,我早化做了烟土。彼时,我太想要寻求像娘亲待我一样的,那种赤诚的剔透的爱了,遂我答应了祖父和他一同回宁川城。”
“然而,你答应了你母亲,要保柳家十年富贵。遂你不能失了柳凤寒的身份,遂风浅楼始终带着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
“非也。”风浅楼摇了摇头,眸色阴骘,宛如夜色,他慢慢地说道:“真回到宁川城后,我才明白,祖父并非是因亲情使然才千里迢迢前来寻我的,他来,不过是因宁川城中后继无人。你可还记得,我是双生子,真正的风浅楼实则是曾留在魏国的那个孩子。然而,我的生母一死,他便在濒死之时,被祖父夺回了宁川。从那以后,宁川便有了少主,他乖戾狂妄也异术了得,宁川因了他的到来涌现出了蓬勃的生机。然而,他太狂妄了,他肆无忌惮地灭了他人的魂灯,终于遭到反噬。一日醒来,变得全与常人无异,失了上天的恩赐,失去了所有引以为豪的异能。如此,祖父才想起了我,他一直都知我仍活着,却直到兄长无用,他才想起了来寻我。他将我寻回后,往日的温情再也寻不着了。我看见的,也不是人人口中富贵至极盛不可比的宁川城。而是一个颓败的,贫穷的,极其封闭的小小城池。这便是祖父寻回我的意义,宁川少主不能白白变成废人。宁川也需要一个张扬的拥有异能的少主。宁川城需要这么一个少主去虚张声势,去狐假虎威,去告知世人宁川的富裕,强大,以及危险,这是一座弱小城池的自保,也是我无法逃脱的牢笼。”
“颓败贫穷?宁川城内不是金山堆满,各怀异术的么?怎会如你口中一般?”周如水几乎不能理解他的话,往年来,宁川城都为诸国所惧,便是前岁魏军兵临宁川城下,也不过虚张声势,并不敢真动干戈。毕竟城中异术太是邪门,谁也不愿去平白招祸。
见她的态度,风浅楼也是冷笑,摇了摇头,淡淡道:“宁川城自我祖父以来,与世隔绝,不与外人往,便是因金山空了。不光如此,当初因周国宝库一难,城中异士已是十损七八。后头,我生母倒行逆施,祸及苍生,不但魏人遭难,宁川城民也难逃脱,一夜之间,遭到反噬的异士比比皆是。遂到了如今,城中能者,已是不过百人了。”
“遂为了不叫城中人心惶惶,你替代了你兄长?”
“然也。”风浅楼的手指不过轻轻一勾,他的手中便就凭空出现了那顶十分惧人濯濯生辉的黄金面具,他抬起手,极是熟稔地将那面具戴在脸上,一夕之间,他的面容再次被掩盖在面具之下,只见他嘴角一掀,沉着嗓音说道:“你曾笑我,躲在这面具之后人鬼不分,是个妖孽。我亦是如此想的,不得以真面目示人,实在太苦了。遂我不能叫柳凤寒死,唯有柳凤寒在一天,我才能真正地做一天人。好在,祖父对此乐见其成。也是了,柳家愈是富贵,我的门路便就愈广,就可为宁川城多谋些财多谋物,虽不能永葆长久,却也还能解城中燃眉之急。更何况,我早便答应了娘亲了,我要保柳家十年的富贵安康。遂我给他们富贵,给他们钱财,我就等着他们利欲熏心地将我赶出家门,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富贵中迷失混沌落入陷阱,看着那如山的财富生生将他们逼上绝路。十年,我整整谋划了十年,也不人不鬼了十年,有时候,我也不晓得自个到底是谁?柳家对我是养恩,我报了十年。宁川城对我是生恩,一日宁川困境不解,我便无以松懈。遂我一心解宁川之难,我以柳凤寒的身份接近你,就是为了求凤阙。终于我得到了凤阙,打开了你们周国的宝库,却宝库中的金银还不及运及宁川,祖父便病逝了。不光如此,夏人更是察觉了这一切,察觉了你周国的宝库实是入了我宁川的囊中。你知这意味着甚么么?意味着我宁川重蹈了你周国的覆辙,怀璧其罪了!我自以为,我知日月星辰之浩瀚,明春秋之兴败,我终会成为那个真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然而,我终是败了,宁川城也要败了,我着手经营之事业,我劳碌之所成,到头来,不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言至此,他抬手一挥,面上的黄金面具转而不见,他又在对她笑,这笑极是清澈,极是真诚,也极是坦荡,就像是碎裂的人儿,慢慢归拢合一。
却也渐渐,他的身影慢慢变得模糊了起来,他的声音也好像越来越远。梦境中,天地变色之间,周如水只听见,他在无比深情地朝她说道:“我原本想,我将宝藏夺回去了,便也算是还了这生恩了,便可不做那风浅楼了。我想不再戴着这面具,我想做个光明正大的人。然而,我终是回不去了,我是宁川城人,城将破,我为少主,唯有死战。我亦并不怕死,怕的只是死无爱我者,只是世人不知我所做为何。我身在炼狱之中,一生不得以正脸示人是我的悲哀,遂我对你如此无情,却仍盼着你莫要忘了我。只你若还记得,我便不枉来这世上一遭。毕竟我心中曾有过你,至今,亦仍有你。”
第216章 机关参透
风浅楼的声音飘忽殆尽之时, 他的身影也恍恍然化成了烟雾,紧接着, 周如水耳中惺然一响,终于醒过了神来。然她浑身疲惫, 仿佛入车马碾过, 实在无力睁眼。却她神思清明, 所见所闻均是入心, 真真叫她恍若隔世,又若大梦初醒。
万千心绪涌上心头,她一直视风浅楼为昏懦之辈,残暴之徒, 短视之夫,却如今, 她才知他的豪奢成性是假,他的狠戾无情也是假。他要杀她剐她,却到头来, 他又可以命护她。他夺了她周国的宝藏,却也因此, 祸水自饮,福祸难断。
迷糊之间,她忽然就想起, 当年在柳家门前,柳凤寒撩袍跪地,叩首三拜。第一拜, 他道:“娘亲,孩儿不孝!”第二拜,他道:“娘亲,孩儿去矣!”第三拜,他道:“娘亲,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从此以后,孩儿再也无家!”
彼时她想他孤零一人,十分心酸。却如今再去回想,才知这话是为何意了。
他道他自个不孝,不孝在哪怕他信守承诺,保了柳家十年的富贵,但自打柳家人对他出手,他被逐出柳家家门起,他就不会再放过柳家了,他将会肆无忌惮地讨回一切。他把所有的不平,所有的苦楚都化作了仇恨,他要亲手毁去柳家所有的人,毁去柳家全部的基业。哪怕这基业,也是他辛辛苦苦不辞万难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