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禹宸点头看着祖孙二人缓缓下了楼,也只将目光看向了面前的太傅。

董太傅已是花甲之年,鬓发斑白,许是之前病的那一场,虽然病好了,面上还有些瘦骨嶙峋的虚弱之相,赵禹宸看着便禁不住的叹息一声:“朕叫人从内库寻了些雪莲红参,皆是些温养的滋味之物,太傅年纪大了,日后便每日略用些,好好将养才是。”

董太傅眼眶湿润:“陛下如此仁厚,乃是苍生之福,老臣便是去了,泉下也有颜面叩见先帝了。”

听了这话,赵禹宸连忙倾身道:“太傅何出此言?”

董太傅只是摇头轻笑,虽未张口,但赵禹宸耳边却忽的听到了一句格外沧桑的叹息。

【终究是老了……只怕是不中用了。】

猛地听到了太傅这般心声,赵禹宸心下也忍不住一软,打他有记忆起,董太傅便是父皇亲封的太子太傅,他从读《三字经》、《百家姓》识字启蒙开始,直到往后的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乃至于历来天子必学的帝王心术、御下之道,都是董太傅一点一滴,敦敦相授,十几年下来,董太傅在他心里不单是臣子,也更是恩师。

美人迟暮、将军白头原本就叫人叹息,再加上自小的君臣师徒之情,听到这般的沧桑之语,赵禹宸反而越发感念起了太傅往日的勤勤恳恳、公忠体国来,他正了面色,只亲自倒了一盏温茶呈到了太傅手中,真诚道:“弟子阅历尚浅,哪里能离得开太傅扶持?”

董太傅见状,面上也露出几分动容来,起身双手接过茶盏,缓了片刻,方才擦了擦眼角道:“老臣不中用,有些日子不曾出门,却不知最近,朝中可有要事?”

被天雷劈出读心异术这样的事无法开口,赵禹宸见状,便只将太傅告病之后,朝中的几件政事提了起来。

董太傅积年的能臣,手段老练,闻言思量片刻,便一一回了话,大多都与赵禹宸的心思不谋而合,偶尔不同的,也称得上是另辟蹊径,自有见地,叫人深思。

就这般,说了约有一盏茶功夫,赵禹宸这才猛的发觉,虽然他与太傅离得这般近,但除了方才的一句叹息年老之外,他竟是丁点儿也未曾太傅的心声!

赵禹宸诧异过后,心下倒也隐约有了些猜测:原本就越是心思轻浮活泛之人,心中所思所想便愈多,他也才越会轻易听见,太傅沉浮一世,历经世事,说一句心如止水都不为过,自然,便不会如魏安之流般轻易胡思乱想,叫人听得心烦。

这般一想,赵禹宸便也不以为意,反而觉得与太傅忠君爱国不说,且还如此内心平静沉稳,果然不愧他信重的辅政大臣。

就这般,两人一来一往,便也提到了眼下朝中吵的火热的西北军情:“正是青黄不接之时,粮草困顿,好在戎狄更是艰难,这么下去,想来战事很快便能明了。”

提起这事来,董太傅的面色便郑重了许多,他沉吟片刻,缓缓道:“若老臣记的不错,西北这一仗,也打了一年有余……”

“不错。”

“陛下,可还记得《南史》绍宗侯景之旧事?”

赵禹宸当然记得,这个典故十岁之时太傅便特意与他讲过,归根到底,也不过四个字——养寇自重。

赵禹宸闻言面色一正,猛的坐直了身子,面色发沉:“太傅是说,苏家有意拖延,养敌自重?”

董太傅也是满面凝重,只说的滴水不漏:“苏将军骁勇善战,陛下不可妄疑功臣,只是前车之鉴,却也不得不防。”

可是与此同时——

【苏战是不是当真养寇都无妨,陛下你信他是便够了。】

苏战,便是此刻正在西北御敌的威武大将军,贵妃苏明珠的生父。

听见这话,赵禹宸的眸光猛的一颤,因着父皇临去之言,他心下的确担心苏家手握重兵,万一被梁王拉拢,甚至于自己心生反意,则江山危矣。

但他自小明史,素来认为作出那鸟尽弓藏的诛杀功臣之举乃是无能无德之君,苏战战功赫赫,国之栋梁,他虽对苏家心存忌惮,却也只是想着等着战事平定,再召苏战回京,收回军权,赐以高官厚禄架空荣养,也算是全了他多年军功。

太傅历经三朝,忠心耿耿,如何这般游谈无根,污蔑重臣?自来君臣不可疑,疑则为乱,若是苏战此刻并无养敌之意,而是在西北一心为国杀敌,他却因着太傅而逼得苏家心生反意,岂不是成了那等狭隘昏君?

赵禹宸放在膝上的手心猛地攥紧,他张了张口,几乎有些不敢置信的又确认道:“依太傅之见,苏将军可是那等养敌逆臣?”

“老臣离朝许久,不敢妄断。”太傅一手抚须,缓缓摇头。

但实际上,赵禹宸却丁点没有在意他口中说了些什么,话一出口,他便只专心致志,全力倾听着对方的心声,但叫他失望的是,太傅心思缜密,竟是又如方才一般,丁点心声都无!

赵禹宸手心攥的更紧,若是旁的且还罢了,可这一桩事,与国与己都实在太过紧要,一时间,他只恨自己的读心之术还太过浅薄,为何旁人不想,他便窥探不出真正的心中所思!

许是上苍感受到了他的这一腔执念,毫无预料的,赵禹宸脑中一清,便仿佛当头棒喝一般,不单面前的太傅,还包括周遭的内监宫女,甚至于,连远在回廊之上的淑妃与国夫人的口中所言、心中所思都近在咫尺一般,一股脑的塞了进来。

赵禹宸眸光一正,正惊诧间,脑中却似尖匕入脑,只扎得他头疼欲裂,喉间腥甜!

书名:当朕有了读心术发现所有人都在骗朕!

作者:枭药

第26章

这针刺一般的痛楚来的太过突然剧烈,且还越来越是厉害,只眨眼间功夫,便彷佛已从额角皮肉直直的钻进了脑髓之中!

赵禹宸出身贵重,先帝独子,三岁便被封为太子,虽说自打懂事起便早出晚归,学习君子六艺,帝王之道,并没有受过富贵皇家的闲散安逸,但父皇师傅们也都是好言相劝,母后更是苦口婆心,当真没一个敢戳他一根手指头的。

这般的皮肉之苦,他当真是从未受过。

猝不及防之下,赵禹宸只痛的浑身一颤,连开口呼痛的力气都丁点儿生不出,意识到这般反应定然与他的读心异术有关,下意识的想要不听,但到这个时候,耳边的声音却并不容他放弃,仍旧不管不顾的一股脑儿塞进他的耳中,而其中最清楚的,自然便是距离最近,他方才也最想听到的董太傅——

【看着最近的军报,只怕西北得胜在即……】

【先太_祖立国之初,便决议重文轻武,与士大夫共天下,老夫与先帝筹谋半生,兴科举,卸兵权,才除武夫乱国之祸,偏他一个苏战,仗着些许戎狄冒犯,本官亲派的监军使都不放在眼里,敢还敢妄言“书生误国!”】

【如今西北未定,苏战便敢如此冒犯本官,等他大胜而归,再加封赏,岂不是还要踩到我董家头上?】

【朝中文官,皆为我门生故旧,我身子日渐不济,待我百年之后,娘娘位及中宫在内,严儿政儿仰我余荫在外,董家子孙百年无忧,所虑者,唯苏战一介莽夫!】

【有苏家在,长此以往,家国危矣,老夫身为文官之首,万万不能见此兵祸旧事,如今朝中武官,唯一苏战,苏家灭门,武将再难起头。】

【陛下还是太过年轻,这般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如何为君?】

【待陛下对苏战生疑,苏家一败,朝中无人能及本官,宫中无能能及娘娘,我董家百世无忧!】

事实上,赵禹宸在这一闪念间所听到的,远远不止董太傅一人,太傅之外,守在亭外则在魏安零零碎碎的念叨着【今个这个席面啧啧,除了瞧着好看真是一点滋味都没有,瞧瞧这大青蟹,吃的就是一个鲜,偏用那油盐酱赤染的一点滋味没有哎呦呦白瞎了好东西这不是……】

除了魏安,周遭还有几个宫女内监,心中所思也是杂七杂八,只不过都不足为道,赵禹宸攥紧了手心,紧紧咬了牙关,又强撑着脑中的痛意在一派杂乱里,将廊上国夫人与淑妃的声音细细分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