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 我在角落里养了数十株精品兰花,目下观叶好时节。”
阮思彦笑容如常温和, 言语间仅作家常闲聊。
阮时意眼看修竹凝妆、兰草苍翠欲滴,叹道:“风景实不殊,人心却未净。”
“瞧你, 改不了爱训斥我的老毛病。”
阮思彦语带抱怨, 眸光温度如旧, 似带着对“堂姐”的敬,又似含男子对女子的柔,更无端添了三分长辈对晚辈的宠。
阮时意总疑心他擅长伪装演戏,唯恐自己落入圈套,选择谨慎回避其复杂眼神。
沿楼梯登上楼阁,因底下曲水环绕。
日缕透窗,珠帘高卷,精熠殊甚,好一派绝妙景致。
室内宽敞明亮,置有书架、画案、琴台、茶几等古朴典雅的家具,无一不精。
阮思彦恭请她落座,捧来一整套前朝茶具,又开启漆盒,取出一黄纸包裹的茶团。
阮时意看清茶团镂刻了纯金花纹,知是进贡之物,且为祭祀时才舍得用的珍品,不由得脸色微变。
“放心,此为御赐,”阮思彦解释,“我并非只做杀人放火囚奴的勾当,得圣上恩赏,下赐点珍稀茶团、文房墨宝等,实属常态。难得你来一趟,我趁机饮上两盏解解馋,好过被人查抄了去。”
阮时意听他轻描淡写道出“查抄”二字,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长指熟练捏碎茶团,以铜碾用力碾茶,眉眼沉静无波。
专注将茶碾成粉末,置汤瓶于风炉,他细细以茶刷扫落茶末,又选了一古兔毫建盏,待水至二沸方协盏,挑茶末,注水调膏,一丝不苟。
眼见迟迟未进入正题,阮时意闷声道:“你邀我至此,所谓何事?”
阮思彦一边提瓶沿盏壁注入热水,一边右手执筅点击,待七汤过后,茶汤如汹涌乳雾溢盏,方笑答:“你何时变得如此没耐性?年轻了,也浮躁了?”
他将茶盏推至她面前,见她静坐不动,复笑道:“姐弟俩聚少离多,我不过想与你品品茶、赏赏画、聊聊天,倒让你拘泥至斯?我若有害你之心,一来无须大费周章,二来舍不得毁了这道茶。”
阮时意默然,端起茶盏,浅饮一口。
热茶与唇齿间萦绕馥郁香气,口感细腻柔滑,教人温热入腹,心气平定。
阮思彦自调了一盏,和她对坐而品,扯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如南国阮氏家族近况、画坛上画风的变迁、又问起她变回小姑娘后的身体状况。
阮时意摸不准他所盘算的,简略透露了一点。
品完茶,阮思彦取出一整套《万山晴岚图》,其中五卷为徐赫新绘顶替,一卷则是他搜刮而来的第四卷 。
“我处心积虑搜集全图,确想得魏亲王的复国宝藏,再与人联手建一片城邦……”
“与谁联手?齐王?”阮时意打断他。
“嗯,你猜到了?”阮思彦莞尔,“我一心以为,秘密藏在老爷子的诗中。直至发觉你们早把画掉包,我才想到夹层……若要拿回去,我还你便是。”
阮时意徐徐展开久违的第四卷 。
这是全图笔墨最疏淡的所在。左右两侧为山,中间大片水波及留白,承前启后,将前三段的磅礴大气和第五第六的渺远幽静完美承接。
她边欣赏丈夫三十七年前的手笔,边等待阮思彦谈条件。
然而,对方环视四周;末了,将视线转移她身上,平和且闲适。
她赏画,他赏的是这阁中的一桌一椅,一画一人,一美妙场景。
茶香久久未散,静谧气氛让阮时意越发坐不住。
“捷远,”她将画作一一收好,“那蛊毒……怎样才能解?”
“哦……是那小丫头,听闻她即将当你的孙媳妇,快则一两月,慢则一两年,自会解除。”
阮时意回想秦大夫所言,心下了然。
缄默须臾,她注视他,语重心长劝道:“自首吧!兴许能稍稍减轻罪责,也不致连累族亲。”
“依照大宣律例,我唯一能连累的,只有你这位‘徐太夫人’,”阮思彦轻笑,“你在外界眼中已病逝,以圣上对徐探微的崇拜、对明礼的重视,岂会真动徐家?你若怕受牵连,明日一早,带人去北山忘忧峰,将我及余党拿下即可……”
“大势已去,你还折腾什么?”
阮思彦朗朗长眸定定凝视她,欲言又止,摇头而笑。
“你若验过晴岚图无损无瑕,便拿回去好生研究;听说师兄受了点伤,替我问句安。”
阮时意微微错愕,终归未再多言。
阮思彦亲自将画匣抱在怀中,缓步送她下楼、离园、上马车,方郑重将晴岚图交还给她。
众目睽睽下,阮时意行了晚辈该有的礼节,淡定从容,滴水不漏。
无人知晓她内心有多矛盾纠结。
阮思彦维持一贯的和颜悦色,宛若诸事未曾生变,他仍是四国七族中最负盛名的花鸟大家,而她仅仅是一位乖巧伶俐的后辈。
车轮滚滚驶向街角,他悠然转身,没再朝她离去的方向多看一眼。
年少时,他目标清晰,唯求将践踏过他尊严的恶徒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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