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是在二姑娘出嫁当夜殁的?”一略带锐气的女嗓低问。
“回夫人,听说是子时之后。”
“呵,”发问者浅浅一哂,“怕是不愿冲撞喜宴,才如此向外宣布吧?可怜急着抱孙子的靖国公!眼看新儿媳刚过门便服缌麻三月,定然后悔允了这晦气亲事!”
阮时意庆幸耳朵太灵光。
由话音可判断,这女子是她发小的长女、安定伯夫人平氏,自幼与徐家兄妹交好,还差点成为她的二儿媳。
后来平氏另嫁,但两家相处和睦,佳节同欢,亲如一家。
若说真有利益冲突,大抵是……去年,平氏想让自家女儿嫁入靖国公府,靖国公世子则扬言“非徐家千金不娶”罢了。
视为家人的晚辈,前几日还恭维徐家一门五福,等她这老太婆一死,原形毕露。
半生情谊,不过如是,别怪她不近人情。
阮时意秀眉一扬,唇角挑起一抹隐约极了的浅笑。
*****
午后,阮时意闲来无事,在书房整理字画。
时至今日,她依然为离奇遭遇而惶惑不解,私下对潜入灵堂表白者的身份作了各种猜测,始终未寻获蛛丝马迹。
兴许,她忽略了至关重要的细节?
见长媳快步入内,眉宇间藏不住得意,阮时意放下幅未署名、无落款的淡墨挥扫的雪梅图,笑问:“成了?”
“是,如您所料,平氏气炸了,大庭广众下哭着说徐家仗势欺人,信誓旦旦宣称那一截《万山晴岚图》乃太夫人所赠……直到于嬷嬷取出您所备的信件,她才噤声,一脸不情愿地答应明日送还。”
“她估计以为,我这老太婆生前老糊涂,死后无人知晓内情。”
听阮时意以软嗓自称“老太婆”,周氏忍俊不禁,却又因整理旧画而唏嘘。
“世人皆闻《万山晴岚图》总长二十四尺,技艺精湛,气魄恢宏,外加阮太公题诗,相得益彰。可此画实在神秘,就连我这徐家长媳,也只有幸欣赏过最末一段……”
阮时意失笑:“此事原是我之过,没能把你公公最宝贵的长卷留给子孙。昔年徐家失势,大伙儿对咱们家避之不及。施予援手者寥若晨星,泰半是我爹娘的故交。
“他们宣称借晴岚图‘鉴赏’,实际知我割舍不下,必定尽力来赎。我走投无路,不得已将画重新裁成六分,自留末段,余下一一作抵押。
“谁知债务清还时,你公公忽然名气大盛。正所谓‘贵来方悟稀’,长辈们不约而同找了相似借口,如‘供子孙熏陶染习’云云……
“我原本感念他们雪中送炭,又觉书画乃身外之物,暂由亲友保存,当作情谊见证亦可,才请他们立下字据——一旦徐家后人索要,必须归还。若非看清某些嘴脸,我不见得有闲情逸致去讨。”
“您心真大!”
“心大,是因为放下,不那么在乎了。”
阮时意微微噙笑,将卷轴装回匣内。
周氏从她清澄眸底读到鲜少流露的复杂情愫,却琢磨不透,她放下的,究竟是什么。
“您说,咱们是否该借机收回其余四段?”
“恐怕绝非易事,有位长辈病故十余载,子女流落他乡,杳无音讯;另一位友人获罪,家都保不住,哪里顾得上一幅画?另外两幅,我知在何处,就是……一人棘手,一人难缠。”
见她难得展露一丝半缕的窘迫,周氏恍然大悟,憋笑道:“儿媳懂了。”
阮时意啐道:“别以为老身变小了就好欺负!你、你还敢笑!”
嗔怨之言未道尽,远处一声粗糙男嗓,溢满悲恸哀伤之情,如洪钟般穿透而至。
“小阮啊!你……你怎能抛下我一走了之!”
阮时意一听这大嗓门,瞳仁微扩,禁不住抬手扶额。
*****
众目睽睽下,一名身材魁梧的黑袍男子大步流星冲上灵堂前阶。
一张难辨年龄的方脸,长眉朗目,美髯飘逸,英气逼人,如从古画上剪下来的威猛战神,正是镇国大将军洪朗然。
“大将军有心。”徐明礼如常沉稳,执礼相迎。
“什么‘大将军’!叫伯父!”洪朗然悲容带怒,大手用力拍在徐明礼肩头。
可怜徐首辅被他拍得骨痛欲裂,“是是是!洪伯父……”
“你俩官场商场混得风生水起,却连自己的娘也护不周全!到底怎么回事!喜宴那天不是好好的么?早知老夫赖死在这儿,不去靖国公那糟老头子家喝酒!当晚更不该出城!”
洪朗然眼眶赤红,迈步狂奔而入,哽咽大喊:“小阮!我来晚了!”
他身份尊贵,身壮力健,徐家人不敢拦,也拦不住。
院落之外,循声而来的阮时意正藏身竹丛后,无奈摇头。
鲁莽小伙子,终究活成了鲁莽老头子。
年少时,洪朗然爱慕阮时意;而徐赫拜师阮家,近水楼台先得月。
据称,她答应嫁给徐赫时,怒火中烧的洪朗然,一夜间把府中的花草树木数尽砍秃了,连他爹悉心照料的盆景也没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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