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乌篷船自西向东沿着长江顺水而下,由于岳阳城方圆千里,包括流经其中的长江均为禁地,便在入江陵城之前往西北转进入桥河,经过长湖,往东进入田关河,顺流汇入芦洑河后北转,逆流而上,进入汉水。
沿着汉水往东数日后,叁人在接近江城城郊的无人水域处弃船登岸。这个弃船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小破船在叁人上岸以后,马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入水中,可由于河水太浅,只沉了一半便搁着不动了。
宁秋鹤望着芦苇丛中搁浅的破船,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像是在无人的郊外抛了一件特大型垃圾。
墨涫和戈月两人毫不在意,拨开一人多高的芦苇丛,片刻便走到了官道之上。
「云雾山怎么走来着?」墨涫站在大路中间,神情有点茫然,「九百多年没来,忘掉了。」
「我爹给我地图了,稍等我看看啊。」戈月掏出地图,却是半天没看出个所而然来。
宁秋鹤凑近一看,忍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那哪是什么地图,简陋得像是小朋友画的简笔画,能找的准地方才怪了。
看着这两人一筹莫展,宁秋鹤忍着笑道:「我们现在在汉水北,顺着河往东走就能到江城,从江城北门出去,顺着官道往北一百叁十里就是云雾山。」
戈月闻言便收起了地图,墨涫剑眉一挑,倒也并未多言,转身抬腿便走。
到了江城,在城北驿站处购置了马匹,往北急行大半日,在午夜时分入得云雾山中。弃马而行,叁人在子时最后一刻到得山中界碑前,宁秋鹤拔下玉簪,在界碑上轻轻敲了叁下。
不消多久,浓雾渐生,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墨涫忽然靠近宁秋鹤身侧,一把抓住她的手不放,低声道:「我可不想被送去奇怪的地方,只好委屈你让我拉一会了。」
有细碎的脚步声自远方传来,未几,只见幽幽灯火破开浓雾,来的却是流云。
「小姐,数月未见,老祖与流云都甚为想念。」先与宁秋鹤见了礼,流云再与戈月和墨涫分别见礼,又道:「老祖这里的规矩,墨涫大人肯定是知道的,戈月想必也听兄长提过了吧?」
「什么规矩?」宁秋鹤奇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老祖不喜被窥见真颜,是以进山来见老祖的人,都必须以绸布遮目。」流云低声道:「小姐自然是无碍的。」
宁秋鹤恍然大悟,若是她长了雾山这样一张脸,不想被人看见也是正常。
「历届蛇君上任前,在老祖座下修行的时候,都是必须蒙眼的,」墨涫低头对宁秋鹤补充道:「鸣涫也是。」
「看不到不会不方便吗?」见他们全都就绪了,宁秋鹤伸手在墨涫眼前晃了几晃。
「别闹。」墨涫“啪”的一声将她小小的手拍下去。
「真的看不到?」宁秋鹤搓着被拍红了的手背,嘟囔着道:「怎么还拍的那么准……」
流云低声笑着牵了宁秋鹤的手,道:「我们是蛇,看得见和看不见,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我们有自己的方法去感知周遭的一切。」
「流云叔叔,」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戈月道:「我、我也可以去见老祖吗?」
流云敛了笑容,点头道:「你们的来意,老祖已经知道了。我们先进山,老祖目前仍在闭关,等他老人家出得关来,再行商议吧。」
「咦?雾山还在闭关啊。」宁秋鹤失望道:「我走了这么久一直没出关吗……」
独自在峡区漂流的时候,宁秋鹤曾经有想过,希望陪伴在她身边的是何人,在归途之上,更是无数次想象着再次见到雾山的情景。
宁秋鹤心中的人,是雾山。
「小姐毋需失望,」识海中忽而传来流云的声音:「老祖是想先见小姐,才吩咐流云这样说的。」
从失落到欢喜,原来真的只需要一句话。只消一句话,便能让她心中欣喜。
流云将二人带走去安歇,让宁秋鹤自行去雾山的住处。
独自走在这安静而熟悉的山林中,宁秋鹤思考着与雾山之间的关系。
宁秋鹤从来不知,原来喜欢上一个人,会有那么多忐忑和期待。不知为何,对于雾山,她始终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总觉得关于他的一切,似乎总是迷雾重重,无法看清。或许这样说,宁秋鹤始终不觉得雾山喜欢的是她,至少不是现在的她。他对她温柔,心中所想的,大抵是白鹭吧。
宁秋鹤终于知道,为何她如此讨厌被唤作白鹭,因为她讨厌白鹭。
每一个人看着她,他们眼中所见的都是白鹭,宁秋鹤讨厌被当作替身。白鹭是她的前生,但没有前生的记忆,宁秋鹤便不是白鹭。
这又让她联想起上辈子听过的一个梗,一台电脑,换了个壳子换了显示器键盘,可以说这还是同一台电脑,那如果把资料全删掉,主程序也格式化重装了呢?那还算是同一台电脑吗?像她现在这样,不但肉身换了,关于白鹭的记忆,她半点也无,那她到底还是不是白鹭?
宁秋鹤觉得有必要去和雾山将这个问题说清楚。
胡思乱想间已走到雾山的住处,敛了心神,宁秋鹤站在门前唤道:「雾山,我回来了。」
等了片刻,无人应答,又连续唤了四五声,里面依然是一点声息也无。
奇怪,流云不是说雾山要先见她吗?怎么会没人?
「雾山,我进来了啊。」宁秋鹤最后唤了一声,便走进雾山的住处。
石室并没有多大,一眼就看到了头,雾山不在。宁秋鹤却发现,原本床边的博古架被移开了数尺,后面赫然是一个黑漆漆的洞穴。
宁秋鹤在这里住过不短的一段时间,却从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所在。
她知道应该乖乖坐着,等雾山回来,她明明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但却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沿着通道一路往下,宁秋鹤越发觉得不安。
不过片刻,前方便传来了人声,是两名男子的对话之声,距离有点远,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但宁秋鹤却知道,那是雾山和止渊。
屏住呼吸,尽量放轻了脚步,又前行了数十米,空间廓然开朗,竟是个数十米高,占地有足球场那么大的溶洞。
长达百米,高两丈有余的巨大蛇骨盘踞在正中,蛇身前段缺了一枚肋骨,蛇头颌骨大张,姿态狰狞,百数枚尺许长的尖牙,根根森然。
盘卷着的巨蛇遗骸正中,雾山半跪在地,怀中抱着一名雪肌乌发、全身赤裸的少女,修长的手捧起少女滢莹如玉的脸,低头吮住了她的唇。
宁秋鹤浑身发抖,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住,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是该现身,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应该原路回去坐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站在一旁的止渊似是低头说了句什么,此刻她耳中全是雷鸣似的声音,竟是一个字也没能听见。
雾山松开少女的樱唇,抬头应了一句。
止渊似是叹了一口气,半跪下来,抬起雾山尖削的下巴,低头吻了下去。那名裸身少女还被二人夹在其中,却丝毫未有反抗。
眼前一黑,几欲晕厥,再也顾不得是不是会被发现,我转身就欲逃,却是双足无力,直接跪坐在地。
仓皇之中宁秋鹤朝那仍在亲吻中的二人望去,止渊仿佛未有所觉,雾山却张开了双眼,向她望了过来,平素如烟如水的眸子带着淡淡的冷意。
此时止渊已松开了雾山的唇,正要起身,冷不防被抱住了脖颈,只得再次半跪下来。
雾山倾身前,凑到止渊耳畔,轻轻说了句什么,止渊闻言神情惊愕。
宁秋鹤趁机起身逃走,不料没走两步,脚腕一痛,已被一条细细的白色光带缠住,随即被一股大力往后一扯,重重摔倒在地,额头磕上洞口边的石壁,一阵晕眩。又被往后拖行了一丈有余,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后腰一阵巨痛,已被人以膝盖压在腰椎之上,浑身动弹不得。
她已经死过一次,即使再不喜欢这个世界,也不想又再不明不白地死掉。可是如果要杀她的人是止渊和雾山的话,宁秋鹤却连半点反抗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下腰椎处被铁钳似的手指捏住,逐渐下压。止渊低沉而冰冷的嗓音自背后传来:「既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便莫怪我手下……小鸟儿,怎么会是你?」捏在脊椎上的指登时一松。
眼前又是血又是泪,一片模糊。劫后余生,宁秋鹤的脑中,却仍然只有他们二人亲吻的画面,以及雾山怀中的裸身少女,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