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重阳节,遍插茱萸少一人。
胡善围与父亲相依为命多年,父女之间的羁绊,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吃着甜腻的重阳糕,胡善围突然意识到,她现在身处宫外,可以乘着在这里等待消息的时间,抽空去成贤街的家里看一看父亲。
不行!
此念头一出,胡善围猛地摇头,驱散这个想法,父亲如今娇妻稚儿围绕其中,生活乐无边,她若回去,所有人都不开心——包括她自己,何必呢。
可是就这样对着插着小旗的重阳糕在锦衣卫衙门里干等着,胡善围心乱如麻,坐毯如针,人生中各种或美好,或恐怖的记忆在脑子里里乱串,回忆失去了控制。
比如小时候一家三口在苏州短暂的安逸时光。
常遇春屠城时的恐惧和亲眼看见母亲被流民冲散踩踏而死的场面。
她与父亲搬迁到南京,开书坊谋生,相依为命。
她与王宁定亲后,在上元节花灯月下的相会……
不能再去想这些了,胡善围站起来告辞,对侍从说出去走走就回来。
出了小巷,就是熙熙攘攘的西长安街。胡善围在街头闲逛,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驱散了刚刚升起的愁绪,途经一个饭馆,门口有点不起菜的挑夫走卒等人端着一碗面,蹲在大街上吸溜。
胡善围想起了沐春有这个癖好,宁可蹲在大街吃面,也不想回家吃山珍海味,或者干脆像流浪汉似的,在大街上凑合睡一夜。
沐春自从离开锦衣卫,只有在八月初八马皇后寿辰上进宫贺寿时,见过胡善围——寿宴上吃吃喝喝,他用来遮盖脸上伤痕的脂粉掉了不少,脱妆了,向胡善围借了胭脂水粉“补妆”,还以喝多了手抖为理由,要胡善围亲手给他“上妆”。
胡善围怜熊孩子处境艰难,一时心软,调匀了脂粉,给他遮掩。
现在一个月过去,也不知他在鹰扬卫练兵练的如何了?
胡善围换了男装,雇了一辆马车,去看沐春。
鹰扬卫校场,是一个大型互殴现场。这群军二代、军三代少年们正处于冲动好斗的年纪。
沐春制定的规则是武力封官,打得过十个人的,升为小旗,然后十个小旗切磋(互殴),捉对厮杀,胜者封百户。
十个百户通过最公平的方式——抓阄,继续互殴,最后的胜利者封千户。
千户有资格对沐春提出挑战,三局两胜,如果胜利,可以把沐春赶下台,当指挥佥事。
这一日,从修罗场一路厮杀出来的新千户对上官沐春下了战书。
沐春在擂台应战,鹰扬卫一千来号人齐聚校场,围观沐春出丑挨揍,还下了注,赔率是一比九——居然有十分之一的士兵压了沐春胜,沐春几乎感动的热泪盈眶,对着他们抱拳道:“多谢支持,我一定不服你们的期望。”
土匪出身的瘦皮猴时百户拍着其中一个士兵的肩膀,问:“是什么让你对指挥佥事大人充满信心,将半年的俸禄全压上去了?”
士兵说道:“我对指挥佥事大人的信心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佥事大人为了取胜不择手段的烂人品人尽皆知,还整天与你们这些鸡鸣狗盗之辈相处,我觉得这次擂台之战毫无悬念,这个不要脸的人会赢。”
时百户赞道:“你太有眼光了!”
另一个士兵道:“对,为了取胜,沐大人说不定已经在千户饭里下了泻药等阴损招数,你看,沐大人早早就来了,千户大人还没来。”
虽然赌沐春会赢,但众人对擂台上的男人充满了鄙视,可谓是端着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沐春叼着一根草,双手抱胸靠在擂台的立柱上,眯缝着双眼看着秋阳,还不停的抖着左腿,站没站相。
若是被他老子沐英看见,必定痛骂加上一顿鞭子,可这里是鹰扬卫,他自己的地盘,他说了算。
我把这群军二代垃圾,练成能打的士兵,我骄傲啊!
新千户终于来了,他飞身跃到擂台上,看起来沐大人并没有使用泻药等阴招,要真打了。
因是肉搏战,两人都光着上身,只穿着裤子,且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郎,身量尚未长成,胸脯肌肉尚显单薄,两人冲过去,像街头斗殴似的,抱在一起翻滚撕打。
围观士兵们围着擂台起哄,没有谁注意到女扮男装的胡善围走到了校场,也一起围观。
是的,胡善围就这样径直来到卫所,就像出入自家菜园一样自由。没有人在门口站岗,都拿着钱去赌沐春输了,想看他被人压在擂台上打,出一口恶气。
新千户攻沐春下盘,把他拦腰抱起,一个漂亮的抱摔。
一声闷响,连站在围观士兵最外围的胡善围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想一定很疼吧。
“打的好!”围观士兵爆发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沐春像一只蚯蚓似的扭动挣扎,新千户哈哈大笑,“认输吧!”
沐春扶着擂台站起来,顺手用手背抹去鼻血,轻蔑一笑,“就这点力气吗?又不是抱新娘子上坑,你倒是用点力啊!”
众人哄笑。
胡善围的脸蓦地一红,她第一次听沐春说这种混账话,之前别人都说沐春是混世魔王,但胡善围觉得他只是男孩子未谙世事的天真莽撞,没有坏心和歪心事。
如今看来,她要重新认识沐春这个人了,或者,沐春自从当了指挥佥事之后,近墨者黑,慢慢变坏了。
胡善围自小与书香为伴,后来有了未婚夫,与他相会出游,未婚夫对她发之于情,止乎于礼,并无轻薄唐突之举。
胡善围转身就走,哼,这种污浊之地,我一刻待不下去了!
啊!
擂台上,沐春发出一声惨叫。
胡善围的心揪的一痛,不禁再次转身,看见沐春又趴在擂台上。
围观士兵再次起哄叫好,胡善围为沐春担忧,不禁踮起脚尖,看沐春怎么样了。
沐春突然暴起,乘其不备,像一只蜷成一团的响尾蛇,突然吐起信子,一拳砸在新千户的小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