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盯着她,开口时依旧被紊乱的气息打乱,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不是……不是赶你走,我不想……你走!”
安岚的眼泪瞬间被逼出来,再用手背捂着眼,笑得贝齿露出一半,唇角弯弯翘起,仿若载满春花的悠悠扁舟。刚才那些无来由的怨懑,听到这句话便全散了,原来,她也不过想等到他一句不舍。
李儋元默默看着她又哭又笑,似乎想了很久,从外袍摸出个穿花挟蝶的鎏金香球递过去道:“我今日从宫中带回来的……”他顿了一瞬,继续道:“上次你托我给皇叔带的那盒调息香,他说用了以后果然睡得安宁多了。正好他从太后那里得了这个香球,就托我送给你,说谢谢你的好意。”
安岚见那香球做的精致可爱,立即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把玩,微颤的羽婕上还挂着未干的泪花,看起来娇俏又动人,李儋元手握成拳,偏头冷冷道:“你走吧,再晚了,人家可真认为你要侍寝了。”
安岚把香球握在掌心,垂下眸子又呆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息着道:“好,那我走了,三殿下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她快步走到门前,突然转身带着哭腔喊道:“阿元哥哥,我会想你的!”然后逼自己硬下心来,拎着裙子飞快跑走。
李儋元重重往后一靠,震得帷帐飘起一角,上面仿佛还留着她的味道:今天的熏香里加了杜松和佛手柑,她进院子时,应该被那棵垂枝的月桂树挨了下衣袖,又带进了零星的桂花香气……
李儋元嘴角挂起抹嘲讽的笑:她从小想要做的,就是豫王王妃,而不是一个随时都可能倒下的短命鬼夫婿。
留住这香气又有什么用呢,其他的,什么都留不下,终究会随她的背影,一起消失无踪。他眉间闪过重重的阴郁,一把扯下那帷帐,狠狠甩在了地上……
第二天,侯府派来足足三辆朱轮华盖马车,摆足了排场接嫡小姐回府。安岚并没有收拾出太多箱笼,她自己的衣服首饰本就不多,而母亲房里的东西,全被她留在了庄子里。因为她私心想着,也许有天母亲偷偷回来,还在这里住上一晚。或是,不愿让母亲住过的地方太过空荡,还想留下点念想。
安岚让家丁把箱笼放进后面的马车,自己带着琼芝和肖淮上了第一辆车,车辙压着土道滚滚向前,在经过那座别苑时,安岚掀开车帘,默默看着那熟悉的砖瓦檐角不断拉进,可刚拐了个弯,又被浓密的树影遮得失了踪迹。
肖淮看见她眸间涌上的湿意,倾身往前,柔声道:“总有一日,咱们还能回来的。”
安岚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压下暗涌的伤感情绪,马车在这时驶上了官道,左右两边传来热闹的叫卖声,越来越开阔的道路两边,挤满了京城的商贾、酒楼和纵横交错的城坊、府邸,再往前走,便是巍峨皇城的方向……
终于,窗格里映出侯府铜门上的朱漆,肖淮想起当初离府的那一日,目中露出少见的唏嘘神色,轻声唤着仿佛还在发呆的安岚:“小姐,我们到了。”
可安岚却微笑着摇头,然后一把将车帘拉开,手指着皇城的方向,刻意压低的声线,却仿佛蓄着冲天的傲气:“肖淮,你错了,我们该走的路,还远着呢。”
成帝在位的第八年,宣武侯的嫡长女谢安岚正式回府,许多年后人们才发现,大越王朝便是从那一刻起,酝酿起一场翻天的巨变……
第28章 赏花
晨光微熹, 照得宫殿里壁上金龙栩栩生光, 仿佛要一跃而起。
巨大的宫门之外,许多辆朱漆华盖的马车停在一处, 有的镶了七宝琉璃, 有的是珠璎坠玉,让路过的宫人们啧啧感叹,这城中的贵女们被召进了皇宫, 竟连马车都要先争奇斗艳一番。
甘泉殿前的御道被挤得热闹无比, 软轿依次落了地, 轿帘被一一掀开,钗镯环佩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时间, 沉水香、苏合香……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香料混在一处,悠悠飘过宫墙,惊醒了满院的春花。
这时正是盛春时节, 太后在御花园里设了百花宴,邀请京城里,及笈却尚未出阁,相貌、品行都够出挑的贵女们前来赏花。名为赏花, 实则是让还未娶妻的皇孙们来相看相看,若有中意的,便能由她撮合着, 成就一段好事。
“谢姑娘, 错了呢, 要往这边走。”见安岚埋着头差点走上岔路,身边的一位宫人好心提醒了一句。
安岚猛地醒悟,然后忍不住失笑起来。她前世对这皇宫太过熟悉,以往都是被引着直接去见太后,方才思绪纷乱,竟径直往太后的宫里走去。
“咳,公公还是多担待着点吧,我听闻这位谢家大姑娘是在乡间长大,乍然进了这九阙皇城,当然会有些不惯。”
这话立即引起一阵娇笑声,安岚眯起眼,抬头认真打量着这位话里话外,嘲讽她如乡下人进宫的徐家二小姐,徐佩蓉。
在这群家世各个不俗的贵女里,徐佩蓉的身份也足以压上别人一头。她爹是吏部尚书,官至一品的朝廷重臣,祖辈更得以列入三公。更重要的是,她是太后娘家的嫡亲侄女,还有个当贵妃的长姐。是以今日她无论打扮做派,俨然被当成了群芳之首。
可就算被捧成国色,一朵骄傲的花也能轻易分辨出,在这整片香圃中,到底谁才是她的劲敌。
徐佩蓉从下轿时就开始留意安岚,她虽然衣饰打扮都不算出挑,可偏偏被那样貌举止,衬得如清谷幽兰般惹人注目,再加上入宫后顾盼自如的气场,绝非普通的闺阁小姐可比。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恨不得把每一寸露出的肌肤都披金戴银,反而显得落了下乘,变得俗艳起来。
徐家二小姐自小就没输过,今日进宫,她更是志在必得。于是安岚便莫名其妙成了徐佩蓉的眼中钉。可若论出身,一个早就衰败的侯府,哪比得上如日中天的一品大员。更何况,她听说这位嫡小姐才刚从乡下回府不到半年,于是方才便故意出言讥讽了句,顺便也提醒她记得自己的身份。
可在安岚眼里,这种女人间的心思争斗实在无趣,于是只对她微微一笑,道:“谢谢徐小姐的关心。”
如此坦荡的回应,让徐佩蓉蓄了满腹的斗志顿时没了着落,可安岚随后便不再看她,好像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更让她气不打一处来,非常不舒服。
身旁那群贵女们多少都受过后宅熏陶,这时看出徐佩蓉脸色不好,便全围在她身边殷勤夸赞,倒把安岚孤零零落在后面。
安岚始终挂着淡淡的笑,趁人不备,弯腰给那宫人手里塞了锭银子,道:“刚才谢谢嬷嬷提醒,不然我走错冲撞了侍卫,可真是要惹下大祸了。”
那宫人本就是随口提醒一句,未料到会收回这么郑重的感谢,她明白那群身份尊贵的小姐们对引路嬷嬷一向是看不起的,这种尊重令她感动不已,连忙握紧了手里的银子,躬身引着安岚继续往前走。
终于,一群贵家小姐被领着围坐在御花园里备好软垫桌椅的凉亭里,太后和皇帝都还未到,她们到底都是十几岁的女子,进宫后好不容易放松下来,便饮着茶,叽叽喳喳地越聊越开。
“不知今日赏花,除了太后,还有哪些人会来?”
“啧啧,我看你就是惦记着太子吧……”
那被揶揄的王家小姐脸上飞红,作势去掐旁边那人的胳膊,这时又有位小姐压低了声道:“要我说,除了太子,其他皇子也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啊。据说,二皇子武功最好,四皇子学识最高,五皇子嘛……据说生得俊美无双,不知今日能不能得以一见……”
其它人见她说的满脸春色,忍不住又是一番调笑,这时,突然又有人插了句:“不过要说样貌,可没人比得上三皇子,当年……”
安岚原本正无聊地用指甲描着青瓷茶杯上的花枝,突然听见她们提到三皇子,心中一阵惊喜,莫非今天李儋元也会回宫吗?
可那人的话还未说完,徐佩蓉一脸鄙夷地放下茶杯,轻声道:“你可断了这心思吧,三皇子那身子,哪撑得住今天这样的场面。所以说啊,你们眼界太窄,真论惊才绝艳,论相貌不凡,谁能比得过今上最为赏识的豫王。”
安岚手里的茶泼了,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重重寒意。她可以不在乎徐佩蓉对她的敌意,可绝不能忍受她竟在众人面前,如此轻蔑地提起三皇子的病。也许在她们眼里,李儋元只是个不受宠,甚至不久于人世的皇子,根本不值一提。可她偏要让她们知道,李儋元即使病弱也照样是身份尊贵的皇子,绝不是她们能随意轻视的人。
这时,那群贵女们相视而笑,故意调侃道:“谁不知道,豫王是徐姐姐你的心头好,咱们哪敢惦记着……”
徐佩蓉终于露出羞怯表情,正要故意呵斥几句,安岚已经起身走到她面前,微微弯腰问道:“我刚才可是听见徐小姐你说,三皇子那身子,根本撑不住今天这样的场面。”
徐佩蓉怔了怔,还未回话,安岚的目光又再冷上一分,道:“我想不止是我,这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
徐佩蓉心里咯噔一声,只当她是因为方才的事记恨在心,故意捉她的错处,幸好那群贵女们面面相觑,各个都不敢接这话茬,这时,那位始终侍奉在旁的宫人突然站出一步道:“没错,我刚才听见了这句话,确实是徐小姐说的。”
安岚冷冷一笑,抬起下巴道:“听闻徐小姐的父亲是当朝一品大员,那不知他有没有教过你,民女妄议皇子,对皇子伤病胡口乱言,若是被太后和今上知道了,会给你个什么罪名。”
徐佩蓉的脸霎时白了,可她心里明白,刚才确实是她失言,太后和今上随时都可能出现,若是让安岚继续闹下去,最后问起来,少不了把这些话传到他们耳朵里。三皇子再不得势,也曾经是今上的心头肉,那她今日可真是惹出大大的祸事,只怕一番心思也全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