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们中央,竟被搬进了把紫檀宽椅,自椅背往下铺上一整块虎皮坐垫,旁边的石桌上铺了锦绸软垫,一名侍卫弯腰从鎏金小炉取下铜壶,再沸水注入一只白瓷茶杯中,雀舌茶香飘出来,让这原本清幽萧瑟的竹林,多了富贵奢靡。
那名侍卫恭敬地将茶杯递给坐在虎皮椅垫上那人,那是一名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年,足足两层裘衣加上雪白斗篷,怀里还揣着手炉,可他好似还嫌太冷,手刚伸出,就从唇角溢出一连串咳嗽,将茶杯上的白雾吹得往四面飘旋。
当安岚看清那张脸,顿时惊得捂住嘴,脸颊苍白似玉,薄唇却总是带着血般的红润,却掩不住浓浓病容,那是前世被豫王辅佐为康王,却因久病孱弱而退位的短命三皇子李儋元。
前世,她与这位三皇子相交甚少,除了在太后宫里远远撞见过两次他来请安。据说三皇子的母亲是成帝非常宠爱的妃子,可惜他出生不久就染上不豫之症,从小就是个病秧子,因而性子也变得孤僻古怪,极少与人交往。
后来再见就是在蜀中,面对新帝的残害,三皇子被一名老太监护着逃出了京城,豫王让他住在了自己府里。那天他跟着豫王去拜见婶婶,安岚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位存在感极弱的皇侄,然后她心中暗暗一惊,李氏一族相貌都生的好,她以前觉得相公李徽已经算是龙凤之姿,可还是不及这位三皇子令人惊艳。
可他光站了一会儿脸色就苍白得仿若透明,再加上一身白衣,微微躬身行礼时,安岚突然想起雪山顶的寒冰融成的花束:惊艳、脆弱,却又遥不可攀。
想不到这一世,她竟提前遇上了三皇子,如此说来,那处别苑很可能也是归他所有。正当她的思绪止不住乱转时,突然听见李儋元终于止住了咳嗽,然后他抬眸往那杯上扫了眼,并没有去接,只掏出帕子掩住了唇道:“上等雀舌,却承于这粗陋的杯中,实在是暴殄天物。”
那侍卫的脸色微变,继续恭敬地说:“临时停靠,也找不出更好的瓷杯,还请三……少爷暂且忍耐。”
李儋元轻哼了一声,然后眯起眼,终于接过茶杯,却将茶汤直接倒到旁边的竹树上。
这一下,连安岚都忍不住想发出惋惜的惊叹:这么好的茶,就这么给糟蹋了。谁知李儋元嘴角浮起抹笑,往后一靠,懒懒道:“名茶灌青竹,也算死得其所。”
那侍卫的嘴角抽了抽,安岚本以为他会把李儋元扶回马车,谁知却看见他提着水壶又泡了杯茶,再递过去道:“今上赐下的茶,三少爷还是喝了的好。”
李儋元黑眸一转,冷笑道:“你胆子不小,倒敢威胁起我来了。”
谁知他话音一落,四名侍卫同时抽出佩刀,周身的杀气再也掩不住,为首那人面色狰狞道:“三少爷最好自己喝了,别逼属下动手。”
李儋元气得浑身都在抖,想要开口却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他捂着胸口用嘶哑的声音喊:“是谁,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可这声音渐渐转若游丝,他咳得太厉害,头突然往下一栽,竟像是昏死过去。
那四名侍卫面面相觑,他们早知这位爷体虚病弱,没想到竟如此不堪一击。几人上前围过去,准备抬起他的下巴将茶汤灌进去,可谁知只在一瞬,李儋元突然睁开眼,手肘在宽椅扶手上一按,只听簌簌的风声乍起,那四人离得太近,根本来不及闪躲,被几只暗箭当胸而入,从胸口喷出的血染湿了少年的半边裘衣。
躲在竹林里的安岚被这峰回路转的剧情吓得腿都软了,正想逃走却不慎踢到块石头,痛得轻哼出来。
李澹元正掏出块帕子,一脸嫌恶地擦着溅到手上的血,这时突然抬眸,冷冷喊了句:“是谁!”
可他刚才那一役耗损了太多元气,刚喊出口,脸颊就染上病态的红晕,按着胸口剧烈喘息起来。但他的右手,却始终按在宽椅的机关上。
安岚自知跑不了,哭丧着脸走出来,努力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道:“别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李澹元没想到走出的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似乎愣了愣,然后,捂住溢出口的几声咳嗽,用十分无辜的语气抱怨:“你都看到了吧。他们几个壮汉,竟联手欺负我一个病秧子,你说,可不可恶。”
第8章 交锋
竹浪声声,隐见日落,斑驳竹影下,少年把沾满血的帕子扔出,正好盖住男人胸口被戳出的血窟窿。然后,他歪着几近苍白的漂亮脸蛋,收起眼底那股暴戾的杀气,用状似天真的语气抱怨:“他们四个壮汉,联手欺负我一个病秧子,你说可不可恶!”
安岚的腿还在发软,手肘撑在竹节上猛点头:“可恶,当然可恶!”
李儋元微微一笑:“那该不该死?”
安岚一脸谄媚:“该死,当然该死。”
这不都……死了嘛……
李儋元手压住胸口,终于将那股翻涌的甜腥味压了下去,长吁口气靠上虎皮椅背,似是在庆幸地自言:“他们半路遇上仇家寻仇,竟死得这么惨,幸好我提前藏到马车里才没被发现。好险,好险。”他把下巴往斗篷里缩了缩,似乎心有余悸抱紧了手炉,再朝那边投去一瞥道:“小妹妹,你说是不是啊。”
幸好安岚不是懵懂无知的十二岁小姑娘,立即领会他的用意:这位三皇子想用自己的口替他作证。看来她这条小命是能保住了,攥住袖子里发抖的手,用无比诚恳地目光回道:“嗯,三殿下果真机智过人!”
可话一出口,她就想扇自己两巴掌,只怪脑袋被吓得乱成了浆糊,加上前世的记忆太深,无端端又惹出些祸事。
果然,李儋元阴阴眯起眼,脸上却仍是带着笑道:“看来妹妹知道我的身份呢,是怎么知道的呢?”
安岚紧张地目光乱转,正好瞅见他指上那只翡翠扳指,讪笑着解释道:“是……是因为这扳指,我有个朋友在宫中当差,说今上最疼的就是三殿下,所以特赐了他一枚龙纹扳指,我其实……也是乱猜的。”
李儋元瞥了眼那只扳指,目光沉沉看不出喜怒。这时,竹叶下最后一丝暖光也快被阴云吞噬,他抱着手炉打了个哆嗦,将身体缩进斗篷里哑声道:“既然认出了,就烦请妹妹把我弄回家吧。”
见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听得一脸怔忪,他嘲讽地勾起唇角道:“我这副身子,自己可走不回去。”
安岚这下可犯了难,抓着斗篷带子左顾右盼,不远处倒是停靠的一辆马车,褐色鬃马一脸淡泊地撅着蹄子,时不时掀起眼皮往这边扫一眼,然后无视满地的尸体,傲娇地打出个响鼻。
“可我不会赶马车啊。”安岚刚为难地说出这句,突然灵光一现道:“我有一位护卫,可能就在这竹林里迷了路,只要能找他出来,必定能将三殿下送回去。”
李儋元把脸抬起来些,淡淡道:“原来还带了护卫,不知是那家的小姐呢?”
轻飘飘一句话,让安岚大冬天被激出身汗来,暗道这人的心思也太过敏锐,自己还没练成滴水不漏的本事,随便都句能被他揪到破绽。索性也是瞒不住,干脆大方对他行了个礼道:“谢氏安岚,宣武侯府谢宁家的长女,向三殿下请安。”
李儋元似乎对她的坦诚十分满意,微眯起眼吩咐道:“你那位护卫呢,快叫他过来。”
安岚苦着脸道:“他应该是迷了路,我也找不到他。”
李儋元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不情愿地将手从暖炉上挪开,捻起一枚飘到软垫上的竹片,用帕子擦了又擦,然后放在口里吹响。
竹片发出尖锐的啸声,随着竹浪拍散开来,只过了一刻,竹林里发出由远至近的悉索声,肖淮一身狼狈地跑过来,见到安岚眼神先是一亮,又瞥见正将竹片放下矜贵少年,以及脚边那四具尸体,双拳在裤边握紧,绷出满脸的戒备。
安岚见状连忙跑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道:“临时遇上几个蟊贼,已经被人收拾了。快拜见三……”她收到李儋元警告的目光,舌尖临时转了个弯:“三……公子。”
肖淮一听安岚发话,浑身肌肉倏地放松下来,转身对李儋元恭敬地行了个礼,也不去追究为何要用拜见这个词。
李儋元这时已经冷到手炉都捂不暖,皱着眉催促:“你们再这么耽搁下去,干脆别行礼了,直接给我上香得了。”
安岚见他已经暴躁得连样子都懒得装了,憋着笑转身,对肖淮道:“走吧,先赶车把这位公子送回去。”
这时已到了暮色四合时,三人终于驾着马车离开了竹林。当肖淮将车停到熟悉的庄院前,下马掀开车帘,眸间疑惑愈深。
安岚探头出去,对他做了个莫要多事的眼神,正要转身扶李儋元下车,不远处朱红色的铜门突然打开,十余名皂衣黑靴的壮汉列成一排,各个手里拿着火把。为首一人鹰钩鼻,眯缝眼,头发已经半白,脸上却是光光净净,胡茬都未生。他穿着玄色刺绣棉服,看纹样明显身份高出身后那群人一截,一见李儋元的脸从车门里露出来,立即尖着嗓子,颤颤喊道:“公子,你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