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心上一凛,倏地抬头,环视四周,却见房梁之上,书架之侧,四下均无异样,一切仿佛都与她离去时一般无二,惟余案上烛火,也不知是何人点起,于寒风之中,轻曳不休。
厢房之中,一片寂静。
徐三收回视线,复又盯着那紫檀食盒。
她屏息凝气,但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愈来愈快,愈跳愈是有力。
她隐隐有种预感,面前这紫檀木匣,便仿佛传说中的潘多拉之盒。只要她打开这紫檀匣子,便会有贪婪、虚伪、诽谤、痛苦……七情六欲,如怒浪狂潮,随之奔涌而来。
一步,两步,她薄唇紧抿,缓缓靠近食盒。而待她走近之后,低头一望,便见那紫檀匣子下方,还压着两张薄笺,其上密密麻麻,写有不少字样,再看那边沿痕迹,多半是从某本书册上撕下来的两页。
徐三缓缓抬袖,一边将那笺纸取下,一边眼神冰冷,瞥向四周,扫了一通。见四下并无异状,她方才深深呼吸,仔细看起那笺纸来,哪知她才看了两行,便不由暗然心惊,呼吸不稳,面色骤变!
她眨了眨眼,强定心神,匆匆将那笺纸读罢,接着紧咬牙关,又将手指扣在那紫檀食匣的小金锁上,心上一横,便将那匣子骤然打开。顷刻之间,只见那食匣之中,赫然映入眼帘之物,乃是九个小巧玲珑、如金锭一般的黄金饺,摆得齐齐整整,犹带热气。
黄金饺。
徐三心上咯噔一下,再回头看向那两页笺纸,抿了下唇,不由惨笑出来。她怔怔然地,跌坐至梨木椅上,望着那微弱烛焰,西窗霜月,心头竟是茫茫然的,又惊又怒,又颓然无力。
哪怕晁缃撞柱、崔钿殉国、韩元琨弃她而去,她都不曾有如此无力过。
毕竟那笺纸上的字迹,她十分熟悉,心知定是出自宋祁之手,旁人做不得伪。而那纸上所写,读其内容,乃是宋祁当年走访北方数十州府,整理出的一份手书,记下了推广种植御稻米的诸多经验教训。
当年官家大寿,宋祁狼狈来迟,自言回京途中,遭逢光朱贼人。那些人夜间放火,欲要杀宋祁而后快,宋祁虽侥幸逃生,可那御稻手书却被光朱盗走,至于跟随他的数名宫人官差,也大半葬于火中。在此之后,宋祁也杀了几名贼人,便将这些人的尸首藏于京郊荒庙,以备来日详查。
此案一出,官家震怒,当年还曾派遣时任开封府尹的徐三,让她领兵去京郊荒庙,刨掘贼人尸体,配合禁军,察验搜证。哪知待到禁军去了之后,却发觉荒庙之中,只余一尊光净的菩萨,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这案子至此线索全断,最后便只得不了了之。哪知多年以后,宋祁口中被贼人盗走的御稻手记,竟又出现在了徐挽澜的书案上——和这一笼,如梦魇般的黄金饺,紧紧摆在一起。
金元祯无疑已经死了。周文棠敢这么说,自然是反复确认过的,这一点定然做不得假。哪怕那冲天大火,不能要了他的性命,徐三的那一把镖刀,也必能使其一命归西。
而这黄金饺,还有这御稻手记的残页,无疑是金元祯的后手。他在嘲讽她,讥笑她——她尽心辅佐之人,实乃狼子野心之辈!
徐三如今才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宋祁能使出连环计,又是寻来疮毒,给亲生母亲下毒,又是收买宫人,将薛鸾步步引入局中,又是为什么,当日宫城生变,金元祯独独要杀死徐三,却将大宋女帝唯一的子嗣放走。
因为当年回京途中,已经与大金、吐蕃等国暗中勾连的光朱,找上了宋祁。他们或许说,以后能派遣人手,暗中助他夺嫡,又或许,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许了其余甚么好处。总之,当年那个才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他动心了,他背叛了生他养他的大宋,投靠了敌国与反贼。
荒庙中的尸体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他撒了谎,他根本不曾杀死贼人。而那些惨死火中的宫人、流于金国之手的御稻手记,都是他的投名状,是他对光朱、大金、吐蕃的投诚之举!
至于之后,那稀罕的疮毒、被收买的宫人、引薛鸾入局的吹蛇人,则都是光朱和一众敌国,给他的殷殷报答。
徐三的心头疑惑,一个接一个地解开了来。她从前虽疑心宋祁,可那少年,向来是抵死不认,她并无证据,便不好下定结论。而如今金元祯的这份年礼,彻底击碎了徐三的幻想。
她以手抵额,皱眉不语。而桌案上的灯烛,已然即将燃尽,那烛焰已是极其微弱,便连她手中笺纸,都渐渐昏暗不清。
便是此时,她忽地听见门外有人,小心叩了两下门。紧随而来的,便是少年疑惑而又担忧的声音。
“三姐?”
虽说已经过了变声期,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或许是过分清脆的缘故,仍是带着几分孩子气。徐三此时听了,心上五味杂陈,半晌过后,只沉沉说道:“进来罢。”
她话音落罢,便闻得吱呀一声,门扇被人又外推开,也将庭中月光一并洒入。徐三缓缓抬眼,便见那少年逆光而立,面目隐于阴暗之中,惟余那一双分外漂亮的眼睛,紧盯着她不放,暗藏灼热,亮得惊人。
第206章 骨冷魂清惊梦到(二)
骨冷魂清惊梦到(二)
宋祁抬头一望,见徐三独自坐于案后, 身上仍穿着官袍, 灯烛将近, 四下皆是昏沉沉的, 他不由心生诧异,轻声问道:“三姐, 为何迟迟不去堂前?”
徐三闻言, 垂下眼睑, 噤然不语。
少年剑眉紧蹙,稍稍犹疑之后,踏着月光, 一步一步,靠近案侧。徐三但见他踏月而来,面庞一半在明, 一半在暗, 平白多了几分妖冶,整个人宛如孤狼, 凶悍桀骜, 身披月光, 独啸山林。
忽地, 他凝住了步子, 站在她的面前,垂眸向案上看去。
少年先瞥见了那一笼蒸饺,他见那一个个小金锭, 十分精巧可爱,正要勾唇莞尔,视线却忽地一转,望向了那食盒下压着的笺纸。
红烛明灭,将那笺纸之上,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迹,映得一清二楚。少年目光一滞,不由缓缓收起了笑容。他紧抿薄唇,抬起眼来,望向徐三,半晌过后,低低道:“这御稻手书,如何会在三姐手中?”
徐三闻言,怒极反笑,挑眉轻道:“殿下将这手书给了谁,谁便将这手书撕了两页给我。”
宋祁一怔,稍稍一思,接着好似骤然明白过来了一般,立时眉头紧皱,猛地靠近徐三,用力扯住她腕子,双眸赤红,口中则咬牙怒道:
“三姐疑心我与光朱逆徒勾连?我山大王再怎么浑,好歹也是天潢贵胄,骨子里流的是大宋的血,成日里吃的是大宋的粮!三姐当年做讼师时,来回打了那么多官司,向来不会冤枉好人,万不可听信贼人挑拨,与我生分了去!”
他这抬手一扯,复又扯着了徐三的旧伤,惹得一阵痛感,骤然袭来。徐三眉头微蹙,面色虽还算得上平静,心中却已然怒火翻涌,恨不得拔出长剑,狠狠砍宋祁几刀。
若是金元祯果真有心挑拨,何必要等到今日?又何必要模糊不清,只送来两张残页?再说了,多年以来,宋祁身上早就是疑点重重,她从前不敢想,不敢信,而如今这御稻手书摆在眼前,其上还有朱笔圈点、金语批注,前因后果,一并串了起来,她便是不愿信,也是非信不可了。
徐三冷冷一笑,决心诈一诈宋祁,便垂下眼睑,缓缓开口,沉声说道:“那夜失火之时,有个宫人,你当她死了,她其实没死。她一路跟着你,跟回了开封府。”
话及此处,戛然而止。
清泠泠的月光中,女人缓缓抬眼,看向抓着自己腕子的少年。那眼神并不锐利,平静,而又清亮,可却好似利剑,直穿少年胸膛,令他心上发虚,不敢直视。
但宋祁经了几年历练,到底也有几分城府。徐三所说的话,虽令他暗生慌乱,但他却仍是死死抿唇,倔强而又受伤地望向徐三,不住地摇着头,抵死否认叛国之事。
然而恰如他所说,徐三两辈子加起来,在法庭上、县衙中,不知见过多少奸诈之徒,她几乎只需抬眼一扫,便知对面那人,心中有没有鬼,有没有知法犯法,做了天理难容的亏心事。而就在刚才,宋祁眸中闪过的那一抹警觉与慌乱,她当然也不曾放过。
虽说早已有了计较,但当她真的捕捉到少年的破绽时,她的心,仍是重重地沉了下去。
她垂下眼睑,声音平缓,低低说道:“痴儿,竟尚未悟!那些贼人能将这残页,送到我的书案上来,便也有本事,送到官家的龙案上去。多年以来,他们暗中助你夺嫡,屡次三番,陷害薛鸾,纵你不知,也是桩桩有迹可寻。他们定然留有后手,若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你到头反悔,没给他们,那么他们肯定也有法子,将你拉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