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官家送了密信,令我早归京中,协理政务。从此以后,你便与三大王一同,暂驻上京,安民治乱。他虽旁听朝政多年,自己也下了些苦功,但这国计民生,他不过只知一二。官家留他在上京,一是让他积德累功,二来,则是让你从旁辅佐,授业解惑。”
一听说周文棠将要回京,又听说自己将留在徐三身边,窗后的少年自然是心中一喜,抿唇而笑。而徐三听罢,却只觉得十分突然,怔了半晌,才低低说道:“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待在北地。毕竟,你既会说金文,又熟悉民风民情,而北地还如此缺人……”
周文棠闻言,垂下眼睑,缓缓勾起唇角。男人搁了紫毫,整了整衣袂,接着故意将声线转为暧昧,眼神亦分外温柔,定定地凝视着徐三侧颜,轻轻笑道:
“乖阿囡,我走之后,书信依旧否?”
往常听他唤自己阿囡,倒也不觉得有甚么异样,可今夜再听,徐三却很是不大自在。她清了清嗓子,竟有几分不敢对上他的眼眸,只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嗯。那就依旧。每隔十日,书信一封。”
徐三稍稍一顿,又低低问道:“你何时动身?”
周文棠轻声道:“明日一早。”
徐三没料到他竟走得这般匆忙,心上很是有些不舍。她告诉自己,毕竟周文棠一走,那堆积如山一般的官务,便都压到她肩上来了,所以她才会心中难过。若是他不走,她便还能多偷懒几日,不做徐将军,只做徐挽澜。
她低垂着头,手持墨条,不住在墨砚中打转,磨得那墨色几乎光可鉴人,分外黑亮。
周文棠微微偏着头,紧盯着她不放,知她心中难过,忍不住勾起唇来。二人临别在即,他心中自是也有千般不舍,此时望着眼前的小娘子,只想用视线细细勾勒,将她一颦一笑,一锁眉,一弯唇,全都记在心中不放。
月斜灯暗,周文棠瞥了眼窗上竹影,接着勾唇一哂,缓缓抬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着徐三披散的长发。
他那一双手,本就生得极为好看,此时更是有心撩拨,时而抓起几缕发丝,于指肚处轻轻揉弄,时而又温柔爱抚,若即若离,轻缓之至。
他这动作,恍若无心,直把徐三撩得面红耳热,坐立难安。她抿了抿干燥的唇,正兀自出神之时,忽地听得周文棠轻声问道:“我那把剑,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当年徐三离京之时,周文棠曾将跟随自己多年的剑,暂时借给了她。那时他说,这一把剑,是人血淬成的,上了沙场,能教她杀人。一年以来,她对此剑尤为爱重,从不离身。
此时周文棠要她还剑,徐三也不知为何,竟是满心不愿。她缓缓放下手臂,试图遮住腰间佩剑,口中则低低说道:“战事未了,我不想还。”
她睫羽微颤,眼神分外闪躲,想了一会儿,总算给自己找着了借口,便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说:“你还欠我一张十色笺呢。你先把欠我的债还了,我再还你的也不迟。”
男人眯起眼来,轻笑着打量着她。徐三紧抿着唇,就见他那暧昧的视线,不住地缓缓下移,不过只是被他看着,就好似是在被他吻着,一寸一寸,自脖颈处吻到了腰臀间,徐三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已然比先前粗重慌乱了几分。
当他毫不掩饰,直直盯上她的佩剑时,徐三再也坐不住了,当即掀摆而起,后退一步,犹豫了一下,这才抬头看他,低低说道:“就这么说定了。你回京之后,赶紧备好十色笺,待我回京之后,一手交纸,一手还剑。”
周文棠却是早已将她看穿。他身子稍稍后仰,靠在椅上,摸着下巴,故意轻声道:“待你回京,已不知是何年何月。还不如,今夜,我就将剑抢回来。”
他话音尚还未落,书房之中便没了徐三的人影。周文棠见状,轻笑着摇了摇头,又抬起眼来,瞥向纸窗,但见月色如水,竹影萧萧,至于那一抹人影,不知何时,也已消失不见。
待到隔日,周文棠一走,徐三便不得不结束养伤,开始接管城中大小事宜。而除了官务之外,她还得按着官家的旨意,从旁指点宋祁,教他该如何处理政事,如何权衡利弊。
如今周文棠回了京中,韩小犬、唐玉藻等莺莺燕燕也不在,没人能刺激宋祁了,这少年便也跟着老实本分了不少。他暂且收了杂念,成日里跟在徐三身边,认真学习起治世理政之道来。徐三眼瞧着他日日长进,心中也是倍感欣慰。
转眼之间,铜壶滴漏,三月既逝。待到年末之时,两国之战,终是尘埃落定。除了有几处险峻之地,折损大量兵马,仍是难以攻下,其余州府,均已被大宋管辖,改朝换代,由男尊之制变为了女尊之制。
江山一统之后,官家颁下旨来,重新整合规划北地,将新攻下来的州府与原有的燕云十六州并在一起,称之为“燕山府路”和“云中府路”。此外,官家更还新置“两路总督”之官职,官阶为正二品,同时统率燕云两路,权利范围遍及整个北方,在大宋朝中可谓是前所未有。如此殊荣,自然是落到了徐三头上来。
徐三对此,可谓是有喜有忧。
喜的是升了官,手掌实权,日后便可大展身手。官家颁下圣旨之时,还特地说了“便宜行事”四字,这意思就是说,在这燕云两路,徐三可以推行政策,而无需问过官家的意思。官家如此信任,便连徐三本人,都是受宠若惊。
忧的是,周文棠一语成谶,她再想回到京都,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她做了两路总督,自是不能再当开封府尹,在这北地一待,不待个三五年,只怕是回不去了。
相较之下,其余人所得封赏,便远不如徐三厚重了,不过是加官进爵,赐下金银珠宝。譬如郑七,虽立下赫赫战功,却因为先前与徐三争权、贻误军机之事,多少为官家所不喜,封赏过后,便将其调至西南,令其平定匪乱。
西南地带的匪乱,屡剿不清,虽没出过甚么大乱子,却也一直烦扰朝廷。先前韩小犬便跟徐三说过,他觉得当地祸乱,背后必是有光朱在兴风作浪。
对于朝中武将来说,这着实是个苦差事,天高地远不说,还挣不了甚么军功,如今郑七去了,背后便有不少人议论纷纷,说她有眼无珠,看人不准,得罪了徐总督,才落得这般田地。
郑七这一走,便连贞哥儿也一并带去了。走的时候,这夫妻俩途经上京,却都不曾来拜访徐三,更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徐三得知此事,也只能暗暗一叹,除此之外,亦是无计可施。
喜忧交加之中,转眼便是崇宁十五年的除夕。上京城在徐三治理之下,已然渐渐恢复元气,卿月花灯,箫韶四起,好不热闹。这夜里徐三自其余州府赶回上京,一路行来,但见游人如织,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她坐于马上,纵观胜状,也不由勾起唇来。
照理来说,她去其余州府,处理官务,本该是明日再回上京,可是宋祁却是心急,接连派人给她送信,催她回城,一起守夜。徐三难免心软,暗想这小子才不过十七八岁,估计是头一回独自一个,在异乡过年,必是多有寂寥之感,所以才这般催她回来过年。
她思及此处,摇头轻笑,利落翻身下马。而她才一落地,便见府门应声而开,少年身着一袭绯袍,现于门后,眼中满是期待之色,再瞧那个头儿,好似比她离城前又高了几分。
徐三见状,不由一笑,又从仆侍手中接过年礼,这便朝着宋祁走了过去。
第205章 骨冷魂清惊梦到(一)
骨冷魂清惊梦到(一)
若问宋祁,这一生最为眷恋的时光, 他定会斩钉截铁地说——是崇宁十五年, 周文棠回京之后, 除夕夜来临之前。
这三个月, 匆匆好似木槿花,艳紫妖红, 却朝开暮落, 倏忽凋谢, 是他一生中,难得快活与轻松的时候。
这年北地入冬之后,大雪纷纷, 如挦绵扯絮,漫天盖地,便连在北地住过许久的徐三, 都有些受不住这严寒。然而跟着她学习政事的宋祁, 整个人却是热火朝天,这少年为了得她一句赞赏, 每日里起早贪黑, 宵旰图治, 竟当真是学进去了, 生出了忧国爱民之情怀。
徐三上任之后, 未曾在北地两路推行贱籍之制,更还强制性要求北地百姓,无论男女, 都需学习汉文。且不说别的,光这两点,便可以说是极为大胆。先前官家虽有明言,说徐三治理之时,可以“便宜行事”,但朝中上下,仍有不少小人逮着空子,连连上书弹劾,说徐挽澜此举,乃是图谋不轨,大逆不道!
宋祁见徐三受此攻讦,流言四起,他心生不快,立时引经据典,走访多地,联系实际民情,洋洋洒洒写了封万余字的折子,快马加鞭递到京中。官家看过之后,干脆命人誊抄,分发朝臣之手,众人阅罢之后,不但再不敢随意弹劾徐三,更对宋祁刮目相看。
少年对当下之状况,自然是备受鼓舞。他觉得从前的自己,仿佛是豕猪身上的蚤虱、阴沟里的蜱虫,见不得光,藏怒宿怨,恨入骨髓,然而如今的他,却是完完全全不一样了。
他觉得自己,被徐挽澜从阿鼻地狱中,一把拽回了红尘人世。他看着那些百姓,感激涕零地望向自己,他看着周遭官员,渐渐对自己正眼相看,他也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再不需矫情饰诈,假仁假义,这一回,他真心实意,想成为一个好人!
然而宋祁的所谓幡然醒悟、改过自新,一切皆在崇宁十五年的除夕夜时,戛然而止。
这夜里徐三回府,手提年礼,少年一见,赶忙穿着新近赶制的绯袍,大步上前,迎了过去。他自徐三手中抢过年礼,又活泼泼地,和她说笑起来。二人言来语往,好不亲近,宋祁又说已经命人备下了屠苏酒、金银饭、冻柿饼等物,只等她赶回府中,一同熬岁守夜。
徐三听后,笑着点了点头,又见自己身着官袍,很不合适,便让宋祁暂且在堂中等候,自己则回卧房更衣,换上常服。少年一听,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期待,只想看她梳洗打扮,换上裙衫,目送她离去之后,守着火盆,盘腿坐于堂中,便忍不住抿唇而笑,胡思乱想起来。
孰料徐三回房之后,才一掩上门扇,便忽地闻着一缕香气,不住传来,萦绕不去。她微微蹙眉,回身一望,便见那书案之上,赫然摆着一方紫檀食盒,雕龙绘凤,分外华美。而那香气,自是从这食盒中悠悠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