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娘子恨极生母,不要她娘给她取的名,求了徐三给她重新赐名。她原名王姬,徐三想了想,便给她起名为徐玑。
这个徐玑,脑子灵光的很,她愣是从铁匠打铁之时,那四射的星火之中得了灵感,将铁屑掺入火药末中,制出了五颜六色的烟花雨来。
按理来说,烟花就是从宋朝开始盛行的,宋代甚至还有专门的烟火师,去大家门户,给人架设烟火。但由于此宋非彼宋,直到徐三这一朝,与黑火药区别开的烟火都还没有出现,或者说,有人发现了,但是无人推广。徐三便想借徐玑之手,将这烟火,作为寿宁节之献礼,好哄得官家龙颜大悦。
女人嘛,哪怕六十岁了,也是喜欢惊喜的。因此此时此刻,徐三便没有直说,只说了几句好听话儿,官家听在耳中,并不放在心上,只扯唇一笑,缓缓说道:“人间美事,尽在天伦之乐也。”
徐三闻言,细细打量着官家的神色,知道她必是惦念起了远在北方的宋祁来。她稍稍一顿,一边低着头,替官家整理着案上章折,细细分门别类,一边含笑说道:
“待到十月,不止臣的阿母要上京了,三大王该也要回来了罢?他去的时候,臣特地让人给了他送了几十本书册,生怕他落下了课业,也不知三大王官差之外,可还有空读书?”
官家一听她提起宋祁,那阴沉的眉眼,倏然间柔和了许多。她稍稍一笑,温声说道:“祁儿长大了,每隔几日,便送一封信过来。他确实忙得很,忙着跟各州府的官员打交道,忙着学习农耕之道。朕听人说,祁儿甚至还亲自下地干了农活儿,拽耙扶犁,像模像样。”
她缓缓说着,笑意逐渐加深,便连手中御笔都暂且搁了下来,口中轻声说道:“三丫头,你放心。他如今知事了,哪怕忙到半夜三更,强撑着不睡,也要将该读的书读完,该练的字写完。这小子还去到深山里头,不顾自身安危,非要给朕找甚么稀世名花。唉,甚么名花,哪里比得上人要紧?”
徐三抿唇一笑,忙不迭地说起奉承活儿来,夸了宋祁好一通。官家听着,很是受用,还想再多提几句宋祁,哪知便是此时,宫人急急通报,说是金国有变。
徐三一惊,紧抿薄唇,抬眼便见那宫人满头大汗,双手捧着一份折子入得殿中。官家敛去笑容,眉眼沉沉,持起那文书一看,半晌过后,那妇人低下头来,俯视着下首处的徐挽澜,瞧那眼神,实在深沉晦暗。
徐三心中惊疑不定,眉头紧皱,稍一思忖,语带试探,开口询问。官家轻轻一叹,揉了揉眉心,缓声说道:“那金元祯,倒是个有手腕的。不过月余,他就将太子的位子夺到手了。金王遇刺,虽保全性命,却已然不能自理。朝政大事,都交予金元祯暂代。至于那些个逼宫的,叛变的,心里头不服气的,死的死,亡的亡,清理得倒是干净。”
官家眉眼间带着倦怠,她将那折子撇在御案之上,接着往后一靠,唤来柴荆揉捏肩颈。她微微垂眼,沉声说道:“这姓金的,小人得志,如今硬气了。从前他说,只要赐婚,就愿以命担保,换百年之内,两国相安无事。如今他说,若是不和亲……那他就要跟大宋好好算一笔账了。”
金元祯之语,不过是空心汤圆罢了,不足为信。嫁了,还是有可能开战。但若是不嫁,那就一定是要开战的。
大宋方才经过西夏之役,虽大获全胜,却也元气大伤。如今若是再来场仗,只怕实在有些吃不消,势必将会是一场苦战。
再说了,以后若是当真和金国打起来了,那徐三就成了战争的导火索,成了引战之人。大宋国民,又该如何看她?那些送了妻子、姐妹、女儿上战场的人家,那些马革裹尸,有去无还的大宋将士,又要如何想她?
他们或许会说,这场仗本不该打起来的,为此战死的人,本该都是活着的。为甚么不将那徐氏送过去,换人寿年丰,四海承平?为甚么非要牺牲千军万马不可?
金元祯此举,是将她一下子推到了大宋国民的对立面上。
徐三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笑了一下,拱起手来,才要说话,却见官家眯起眼来,冷笑着道:“这小子好大的口气,自个儿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太子的位子都没坐稳当,就敢跟朕在这儿威逼利诱?有言道是熟能生巧,咱才打了胜仗,再打一回,也是无妨。”
她眉头紧皱,低低说道:“这事儿先拖着,就说他方才立为太子,局势未稳,空口无凭,不足为信。断没有他说两句空口大话,朕便将股肱之臣送过去的道理。他要想推诚布公,就先在西夏这事儿上让朕满意。”
官家抬眼来,紧盯着徐三,接着沉声说道:“他要想坐上那把龙椅,起码还要等上一两年光景。你放心罢,他也不敢急着打,上京不知有多少人还盯着他那位子呢。满打满算,就说是两年罢。这两年,你好好干,你干得越好,位子越高,朕到时候打起仗来,也能再多些底气,大家小户,苍苍烝民,也能对你少些怨忿之气。”
官家的意思,是暗示她最好能干出点儿骄人政绩,借此再晋升一等。三品官儿听起来,还是微末了些,若是能做到一品二品,金元祯再来强娶,就显得有些辱没大宋国体了。
只可惜使出缓兵之计,也只能再拖延一两年而已。便说徐三之前的曹府尹,历经四朝,这官位都没再升过。一两年,晋为一二品的高官,这又谈何容易?
便是镇定冷静如徐三,此时都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她不怕金元祯,她害怕有朝一日,她走在街上,忽而有个披麻戴孝的妇人冲过来,骂她,怨她,说要不是她不愿自我牺牲,她的女儿就不会惨死沙场,尸骨无觅!
徐三甚至有些不敢得闲。忙的时候,倒也无暇去想这些烦忧,但是一闲下来,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便会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似这般惨淡愁云,直到徐阿母进京,住到了县衙后宅,才算是有所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出差回来,发现我的好朋友和我的心上人订婚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164章 银鞍却覆香罗帕(四)
银鞍却覆香罗帕(四)
徐阿母一来,开封府衙里, 顿时多了几分活泼泼的气息。往常徐家一共就那么几口人儿, 徐荣桂只能一会儿跟三娘拌拌嘴, 一会儿又数落唐玉藻几句, 可如今徐家可是大了,整个府衙, 衙门里有好几十号员役, 后宅里还有几十官奴, 这可实在让徐阿母精神大振。
她作为徐府尹的生母,在这府衙里头,旁人见了她, 自然都是要躬身问安的。徐荣桂一朝之间,从给人家洗衣裳的奴婢,变成了由人侍奉的贵族阶级, 每日里都喜滋滋的, 差使这个,使唤那个, 当真是来开封府享福来了。
这日里晌午时分, 徐三处理罢了公务, 歇在后衙的锦榻之上, 正闭目养着神呢, 徐荣桂便咭噔咯噔走了过来。这妇人才用过午膳,嘴巴上满是油光,她边拿绢帕擦着嘴巴, 边一屁股坐到了徐三身侧,挤了挤闺女的胳膊,口中则尖声说道:
“徐老三,现在有空儿了罢?别老说你忙,你忙,你忙得都顾不上你亲娘吗?”
她在旁边吵吵嚷嚷的,徐三心里反倒松了口气。方才她想趁着晌午,打个小盹儿,哪知一闭上眼,金元祯那双阴鸷的眸子便出现了一团漆黑之中,搅得她心神不宁,备受煎熬。徐荣桂这么一打岔,反倒让那男人的影子全然消散了去。
徐三缓缓睁眼,轻笑着道:“恰好还能再歇上一会儿。亲娘要是有甚么吩咐,小的哪儿敢不照着做?”
徐荣桂啧啧两声,心上倒是满意得很。她自腰间荷包倒了一把瓜子儿出来,一边磕着,一边细声说道:“老三,今儿个阿母可以跟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儿。昨儿我去了唐小郎开的那驿馆,兜转了一圈儿,还瞧见了那姓吴的小丫头。娘可跟你说啊,升米恩,斗米仇。你可别想着做观音菩萨,临了生生养了两个白眼狼出来。”
徐三耐着性子,跟她缓声说道:“玉藻是咱的家奴,咱有他的身契,他能跑到哪儿去?再说了,这么多年了,玉藻也不曾出过甚么岔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娘以后说话注意点儿,可别寒了玉藻的心。至于阿翠,她要是背弃了我,只怕也找不着人跟着了,至少忠这个字儿,她是会占着的。”
徐荣桂眯着眼儿,贼兮兮地笑着,胳膊肘捅她一下,暧昧说道:“哎哟,小丫头出息了,胳膊肘都往外拐了?是,是不能寒了他的心,不然以后谁弄得你舒舒服服的?这贱籍郎君啊,身份低,没架子,怎么着都行,还是他们会伺候人儿。”
徐阿母一直误以为徐三和唐玉藻,在床笫之间,切磋甚密。徐三听着,忍不住无奈而笑,扶额轻声道:“阿母吃饱了,喝足了,好好歇着去罢。到了休沐之日,我领着你去重阳观转转,那边儿景致不错,我正好也按着官家遵嘱,去给罗五娘上几炷香。等到了寿宁节,京中可就热闹了,阿母定会欢喜的。”
徐荣桂一听她说百忙之中,会陪自己游逛,心里头很是自得。她嗑着瓜子儿,笑呵呵地道:“这还差不多。只不过啊,光陪我转可不行,你娘我可还没瞧过姑爷呢。你领我去重阳观的时候,不若也把我那薛姑爷给带上。”
一提狸奴,徐三眉头不由微微一蹙。
她并不反感狸奴。那样一个小猫儿似的,笑起来露着尖尖虎牙的乖巧男孩儿,谁见了他,都是讨厌不起来的。
但她必须要跟狸奴保持距离,绝不可跟他太过亲近。且不说她对狸奴并无儿女私情,断然不能让他生出不该有的想法,就说她跟薛家,跟薛鸾一系,迟早是要走上对立的宿命的,到那时候,狸奴夹在中间,不知要有多么为难纠结。
她瞥了徐阿母一眼,轻笑着道:“这就算了罢。薛菡虽与我定有婚约,但他到底还是待字闺中,若是跟我走得太近,难保不会招惹闲话。”
徐三随口说了几句,这便将徐荣桂给打发了。哪知徐阿母的心中,却是另外打起了小算盘来。
虽说那唐玉藻,当年是由徐荣桂看中,掏了银子买回来的,但眼瞧着如今唐小郎又当了后宅管事,又做了驿馆掌柜,徐荣桂昼警夕惕,对他起了提防之心。
她现如今上京享福,也不用干什么活儿,自然就胡思乱想了起来。她生怕徐三被那小狐狸给哄得犯了糊涂,将他抬成平籍,又怕徐三太宠唐玉藻,冷落了薛菡,惹了亲家不快,再生出甚么事端。总而言之,比起那精明的唐小狐狸,她心里的这杆秤,还是更偏向于未过门的薛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