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铎却是再次感慨沈安侯的能耐,一封手书将孔家现任当家人搞定。两个老书生掉书袋客气一番,又拜会过孔奕老先生,终于将话题转到了这部《圣典新论》上。
“经书十三卷,字数统共不过五十万,却耗费了数百人近五年的时间才一一解读,也算是旷古烁今的盛世了。”程铎抚摸着新印好的珍藏版典籍,忍不住感慨:“岂能想到小小句读会引发如此多争议,将众人背诵了几百年的书籍,解读出这般深远的涵义。”
孔墨竹点头:“可不是这样?我还记得光是‘巧言令色,鲜矣仁’这短短一句,便被十几个学子日夜不休的争辩了三日才定下释义,而补充说明又写了数百字。难怪圣人也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若是只知背诵一代代人约定俗成的说法,还不知道限制了多少人对圣人训诫的解读,更限制了后世之人与先贤的思维共鸣。”
程铎抚掌笑道:“我那几个劣徒回去与我哭诉过了,说我教了他们十多年,没想一朝竟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茫然四顾不知该行往何处,心中惴惴惶恐,夜不能寐,生生熬的憔悴了许多。”
“那先生如何劝解?”孔墨竹不动声色的给程铎添了茶水,自己亦端了茶杯微抿一口。
程铎眼神炯炯:“我告诉他们,书是死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圣人所言是死的,日子是摸索着活出来的。没有什么事物一成不变,亦没有什么道理可以用一句话说明白。圣人虽然圣明,却料不到身后事,与其将自己限制在方寸间,不如大踏步出去,给圣人所言添一笔注释。”
他抬手举杯,看着茶盏轻笑:“如这茶水,沈安侯找到茶叶之前,大家都觉得白开水便是正统。可如今读书之人谁不备上些茶叶,一来提神,二来彰显身份,反倒将喝白水的人挤做粗鄙莽夫。”
孔墨竹与他一同举杯,行云流水的动作却生生露出一分饮酒般的豪迈:“您是否还要说,天下大势亦是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有哪家哪姓是所谓正统。与其死抱着某个皇室嚎哭哀求,盼他幡然悔悟成就圣贤,还不如找一个能使天下安定,使百姓安乐的明主,彻底换了这天颜,还世间海晏河清?”
程铎大笑:“你这厮,说出的话竟是沈安侯教出来的。他又何必支使我辛苦跑这一回?也不怕折腾坏了我这老胳膊老腿!”
“孔家亦是要面子的嘛。”孔墨竹神色不变,依旧不苟言笑,唯有眼眸中带出几分狡黠:“好歹是圣人后裔,总不能他沈某人招招手,我们就倒贴上去——那可多掉价啊。”
他给程铎续上茶水,动作间带出几分小意尊崇:“您是大儒,您的程门书院不比孔家差,有您亲自出马,我们才好下这个台阶不是?”
程铎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最后还是喝了茶水,这一出便算过去了。孔墨竹却仿佛醉意上头一般,言辞间多了几分锋芒,恨不得一吐为快:“其实孔家继承圣人姓氏,却最爱投机倒把,乱世闭门读书,盛世出来当官。便是这回您不来‘招安’,只消沈安侯一统北燮,我们还不是得乖乖称臣。这般虚伪偏要说风骨,我可真不想惯着他们。”
程铎哭笑不得,连声道:“人都说酒醉,难不成你还‘茶醉’?你这些大可等到了秀川去说与沈安侯同仇敌忾,我是个老腐儒,听不得年轻人这般说话。”
孔墨竹认真点头:“这回盛典完成,我少不得要去一趟蜀州,定拉着沈安侯吐三天三夜的苦水。”
程铎忍不住又笑:“此事甚好,甚好!老夫举双手赞成,祝你能旗开得胜!”
两盏茶在空中轻碰,一个协定便这般心照不宣的达成。其实老狐狸到他们这种程度,哪有那许多恣意妄为?看似放松的说话态度,不过是相互示好,从此便可以亲如一家。
第269章 寿州归附
孔家家主直言示好,胶州向南燮称臣之事便再无纠结。孔奕老夫子装聋作哑, 权当自己已经老糊涂, 将所有决策都推给孔墨竹来做。
墨竹先生便召集孔家子弟直言不讳:“如今大燮南北分立,非要说出个正统与否根本没意义,所谓成王败寇, 唯独看哪边能够长存。”
与会的孔家子弟都不是读书读多了的愤青, 个个明白自家斤两, 听这话并无异议。孔墨竹便接着道:“不消我多说, 南燮一统已成定局,他们能让程相爷提前拜会,算是给咱们孔家面子。若是再矜持下去,就该是咱们陷入被动了,索性这会儿便老实顺从,说不得还是一段佳话。”
南程北孔花费五年时间堪印典籍成就圣典新论,绝对是青史留名的大事件。程铎以此为借口前来拜会,孔家亦以此为契机寻到“志同道合”之伙伴, 远比将来被迫妥协要好听好看。孔家子弟纷纷点头, 有几个和孔青炎三兄弟书信来往的更是面露喜色,难得的不顾规矩大声道:“早该如此了!”
孔墨竹点点头:“此时宜早不宜迟, 我明日便邀程先生与陈大人详谈。之后只怕他们会直接去寿州游说,到时我与他们同行,也算给孔家攒一份功劳。”
有掌管庶务的孔家子弟拱手问道:“归附哪边都好,唯有一事需说明白,咱们孔家若是随了南燮, 家业是否会受到冲击,地位是否依旧稳固。”
南燮“打压”士子的消息可一直没断过,老沈家父女俩摆明车马的要捧粗鄙百姓上位,若不是他们这番作为,只怕北方几门世家早都“弃暗投明”了。孔家占着关系却不敢轻易取舍,也是害怕一旦归附,就被沈安侯给打压到尘埃里。
孔墨竹了然:“这事儿我定会问清楚,不过各位心里也得有个数儿,如今可不是别人八抬大轿请咱们,是咱们已经不得不服的档口了。”
下头坐着的孔家子弟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却也知道族长说的是大实话。孔墨竹散了会议,自己溜达着去找程铎,却并非为了争取利益,而是问问那老狐狸是怎么说服程门的书生们转过弯来的。
程铎听了便愣住,想了许久才苦笑:“我还一直当我是最坚定不移的一个呢,没想到竟成了沈安侯的伥鬼。”想想他老先生最开始不就像孔家这般一心等着沈汀来示好,自己“待价而沽”?没想到一个丞相的职位,一大串实实在在的政务,就分分钟教他“做人”,不知不觉扭转了那份“书生意气”。
孔墨竹却是松了眉头,忽而笑了:“我怎么忘了老沈惯用的手段!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程铎好奇的多问一句,孔墨竹就将沈安侯去琼州时三句话不离“当个人性盖章机”激将世家子弟的典故说了一回。他嗤笑道:“高门子弟心气可不小,将他们和做惯了实务的小吏丢在一块儿,难不成还敢有懈怠之心?”
说罢也不用程铎再替他出主意,他老人家自己铺开笔墨写写画画:“如今南燮最穷困之地只怕是西州吧?将这群不屑参加科举的家伙都送过去当官,等他们焦头烂额了再送一批能做事儿的给他们当‘副手’。副职的出身越差的越好,最好是能把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打疼了,让他们看清楚自己的本事还比不过普通百姓,凭什么享受朝廷优待。”
他话说完,一封奏章也已经挥就。程铎看了一眼,摇头叹一句“后生可畏”。孔墨竹甩锅:“都是沈老大教的,我不过学以致用罢了。”
程老先生笑:“你当真是蜀王知己好友。”
孔墨竹煞有介事的摇头:“非但知己好友,还是互相坑害的损友。按照沈夫人所说,我们这叫‘相爱相杀’。”
词儿显见不是什么好词,可程先生品味一会儿,竟觉得颇有趣味:“好一个相爱相杀,当真是相互扶持着又毫不留情的给对方找麻烦。”
他就不知道这个词是林菁随口吐槽本,本用在形容男女之间“这个人只有我可以欺负,别人却绝动不得他分毫”的情谊。不过这些都是小节,两人闲聊几句,将话题转向之后对寿州的策略。
一直只顾低头饮茶并不多言的陈安却轻松道:“我在沈安侯那劳什子进修学校混了几年,难道还傻的不会拉拢自己旧部?不过是走一趟给些好处罢了,该联络的早就联络完毕,咱们直接往祁孟郡去,接受刺史投诚便可。”
孔墨竹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们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就是不敢透露了风声,以防夜长梦多。”程铎的脑子却转得快:“该有接应的人手往那边去吧?除了刺史之外的主官,是不是从下往上的要给他们大换血?”
“南王手下那位梁先生亲自来了,还有张瑞阳张主教。”陈安一点儿没隐瞒他们的布置:“寿州并非铁板一块,自我走后便先后有李正牧和圣人的心腹想要控制局面,只可惜天高皇帝远,一直没将底盘坐稳当。这回咱们正好将该清场的人清出去,还寿州一片安宁才是。”
要说他当寿州刺史的时候,虽然该拿的好处没少拿,但该做的也少做。民间不说路不拾遗,好歹百姓安居乐业。谁知自他“叛逃”之后,七八年时间里接连换了四轮主官,却没一个能沉下心来为百姓谋划的,生生将好好的寿州折腾的一日比一日狼狈。
后来还是南燮立国、东北二郡与北燮朝廷断了往来,他才遥控指挥着心腹祁孟郡太守上下打点,靠银钱利益拉拢了寿州的现任太守和都督,威逼利诱让他们同意了转投南燮的统治。只这些都是私底下悄悄进行,并不敢打草惊蛇引起寿州豪强和北燮朝堂的注意。
这回陈安与沈淑窈联手,便是要一步到位,在各方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彻底稳定寿州的局面。梁子信和张瑞阳一个玩弄人心,一个对平定百姓恐慌颇有经验,被沈淑窈打包送到了寿州,就等着陈安等人露面。
孔墨竹和程铎听的叹为观止,尤其孔先生,他可是沈淑窈的启蒙师傅。回想起在琼州两年多的时间里,自己多少次被沈淑窈稀奇古怪的话闹的满头包,恨不得打她一顿手心,又被眨巴眨巴的大眼睛萌到下不去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而今那面容精致如瓷娃娃般的小姑娘已是掌管四州的南燮南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潢贵胄。忽而想到什么,孔墨竹迟疑着问程铎:“我若是没记错,淑窈是许给了您孙子吧?”
“南王正是我孙媳妇。”程铎语气中有几分骄傲:“可是个招人疼的姑娘。”
孔墨竹的表情是大写的“一言难尽”,真心感叹:“您孙儿才是真的勇士。”
程铎一愣,陈安哄笑,一时间小小书屋中分外轻松。
三人聊过之后,相互间又亲近不少。孔墨竹将氏族中的庶务交代完毕,便协同程铎一块儿拜访胶州刺史。刺史大人虽说官阶不小,却并非本地人,论势力比不上孔氏土著,更不敢与南燮叫板。被两位文化界大佬一通嘴炮攻击,刺史便半推半就的从了,答应配合孔家将胶州归附南燮的消息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