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的看着范贵妃咽气,穆岚心中堵的厉害, 百感交集最终化作愤怒, 统统撒向了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范司空。
对宫妃和皇嗣下厌胜之术,勾结“刺客”“阴谋弑君”,眼见事情败露便“畏罪自杀”, 这是穆岚在王皇后的步步引导下给范氏定下的罪名。范司空一辈子小心谨慎, 没想到临老竟是晚节不保, 被孙女儿拖累的进了天牢。
同样被拖累的还有一人, 便是范司空的亲妹妹、当年差点儿成为沈放妻子的范大小姐、王家的王二夫人。她听着嫂嫂王大夫人“苦口婆心”劝她去家庙“清修”,又看看执意不肯休妻、也不愿让她离开王家、为此不惜顶撞兄长的王二老爷,突然觉得自己争了一辈子,嫉恨了一辈子,到最后仿佛只是个笑话。
“我明白了。”她冷眼看着王大夫人,仪态依然端庄,没有丝毫慌乱:“等会儿我便收拾了裳,还得劳烦您安排辆马车送我一程。”
王大夫人没想到弟媳突然变得好说话, 一时间竟是愣住了, 反而是范氏一笑:“大嫂可还有其他的吩咐?”
这是在明显不过的逐客令,只达到目的的王大夫人并不介意, 点点头便转身走了。王二老爷皱着眉满脸的不赞同:“你又何必听她的呢?”
“她是当家大夫人,有的是手段在后宅找我麻烦,与其死皮赖脸的留着,还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范氏说的云淡风轻,仿佛不过是讨论午膳用什么菜色:“大郎最近可有书信给你?你年纪也不小了, 说不得受了风寒便要病一场,不如辞官去享享子孙福吧。”
王二老爷看着范氏说完这一句,径自去屋里收拾东西,莫名觉得自己这三十来年里从未看透过这个女子:“你这话什么意思?”他惊疑不定的问到:“京中不安宁?”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有什么不安宁的?”范氏提了个小包袱出来,顺便将两张身契塞到他手里:“我的两个丫头年纪不小了,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给她们消了奴籍嫁出去。”
“就这样?”王二老爷呆呆的看着范氏往外走,“没有什么要交代了?”
范氏没再说话,只摇了摇头,发簪上的流苏轻轻跟着甩了甩。一辆小小的乌棚马车早就候在了外头,踏着初冬的第一场雪,慢慢向城外驶去。
范氏的离去在王家只是极不起眼的小小波澜。她与王二老爷并无嫡出子女,庶出的儿子女儿也早已成亲分家,如今都不在跟前。王大夫人虽然厌恶范氏,对小叔子还是极好,转头便打发了两个温柔体贴的丫头过来伺候。
王二老爷却一心琢磨范氏走之前说过的话。他咬了咬牙,夜里偷偷捅开窗户吹了一夜冷风,第二日果然受了风寒。王司徒赶紧找了太医来诊治,却不想亲弟弟老大不小,耍起了孩子脾气,折腾的病情也是时好时坏。
他只当二老爷对范氏有情,暗中琢磨要不要松口放范氏回来,毕竟范家倒台已成定局,一个出嫁女根本翻不出风浪。将这话头与亲弟弟一提,没想王二老爷却摇头:“她回来干甚?嫌不够尴尬么?就让她在家庙呆着吧,反倒清静些。”
大老爷就更不明白了:“既如此,你倒是折腾个什么劲儿?”
“不过是心里不得劲罢了。”王二老爷摆摆手:“我这一辈子活成什么样儿呢?您是我大哥,您不明白么?我就想当个书生,写诗作赋周游这大好河山。偏偏所有人都不如我愿,让我在官场泥潭里混一遭,老了老了还要妻离子散。”
王大老爷听他说了半晌,确认自家弟弟没别的意思,就是年岁渐长又没实现心中梦想,郁结于心加上外感风寒才一病不起。按说换个旁人,司徒大人能喷他一脸的“贱人就是矫情”,可眼前这位是和自己相互扶持了几十年的亲兄弟,他再心力憔悴也只能哄着。
王二老爷向来是个低调老实的,难得耍一回心计,竟是让老狐狸般的王司徒也上了当。看着自家亲哥头发花白还难得的放下架子与自己说软话,二老爷差点儿没一个哆嗦将实情全盘托出。大老爷看着弟弟一把年纪了还眼角泛红似要泣泪,内心简直崩溃:“总之你好生养病,等你好了我什么都依你,你想辞官也依你,想去外头游玩也依你,可好了?”
二老爷哽咽着点头,王司徒才算松一口气。王大夫人倒是猜到了些:“只怕二弟是想去找伯友了,偏不好意思与你提。”
说到这小兔崽子,王司徒便眉眼一抽:“别和我说那不肖子。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他去蜀州前可与他父亲说过?”
“那也是形势所逼,他若是不逃,只怕这会子早就不在了。”王大夫人对逼走王伯友的王家旁支子弟没什么好感,不吝替大侄子说两句好话:“二弟年纪不小,就这么个出息儿子,心里怎能不想着?”
“他又不是没有别的儿子。”王司徒嘴里叨咕,心里却知道二老爷那两个年幼些的庶子完全毁在了后宅争斗中,一个是志大才疏的纨绔,三十郎当岁还每个正经行当,靠着媳妇儿的嫁妆铺子过日子;另一个年纪不大却药罐子不离身,说不定哪天便一命呜呼。这两人能平安保命到如今已经算是他照拂有加,遑论出人头地给老父亲带来慰藉。
“罢了罢了,不就是想去看儿子么,我既然允了他,自然替他想办法。”王司徒到底心软了,摆摆手算是默认了二老爷的小心思,第二日便上书给圣人,替他辞了官职。
范家和王家本是姻亲,如今范氏倒台,王家一家独大,王二老爷却显得十分尴尬。这时候退一步淡出众人视线算是常规操作,穆岚一点儿没起疑心的便允了这奏章。
至于要回雍州将养身体之类,于圣人来说亦是无可无不可,王二老爷在所有人自以为了然的目光中顺利脱身。不等过完正月,他便踏着寒霜启程前往雍州,在琅琊郡呆了小半个月后,他随意寻了个由头,直接转道往南边找儿子去了。
也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夜,王家的家庙里,范氏将一张纸条在油灯上点燃,微笑着服下一枚丹药。第二日王二夫人的死讯传入王府,王大夫人心中埋怨一句“晦气”,随意捏了个借口将人草草下葬。
没有隆重的丧仪,没有子女披麻戴孝,曾经世家女中的佼佼者,联系王、范两家贵夫人就这样悄没生息的成了一捧黄土。偶尔有年长的老夫人们在闲聊中提起,才模糊中有个印象,那人也曾张扬笑过,风姿仪态让人敬仰。
范氏的死没有溅起哪怕一滴水花,唯一悲伤恸哭的人,只有天牢中冻的瑟瑟发抖的范司空。只他也并未坚持多久,便倒在了京中冰冷的雪夜之中。圣人的判决并没有下,风寒却提前带走了这位老人,穆岚听了天牢的奏报呆坐良久,终究起了一分恻隐之心,谋逆大罪被轻轻放过,只将范家人逐出京城,下令三代之内不得录用为官。
范家虽然倒了,但庐陵范氏仍在;哪怕三代不得为官,可三代之后,他们依旧有希望。在冰冷的寒风中,他们脚步坚定的告别了这座承载梦想的城池,并在心中暗下决心,总有一日,庐陵范氏会重新回到这里。
朝堂之上,大臣们却并无悲春伤秋或兔死狐悲之叹,范氏的离去只代表又有新的空缺可以供他们瓜分。像是鲨鱼遇上了血腥味儿,连着几日的朝会,一幕幕纷纷扰扰是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各家各派争权夺利,言语间便是妥协与利益交换,是心照不宣的暗中过招。
穆岚看懂了一些,亦有些并不明白。他将疑问的目光转向张舒梁,希望这位靠谱的丞相一如往常为他解惑,却恍然发觉张相已经白发稀疏身形佝偻,仿佛风中残烛随时要消散在空中。
风烛残年。这样一个不详的词汇出现在穆岚的脑海里。而就在三日后,张舒梁死在了议事大殿旁的耳房中。他是生生被北燮的诸多政务压垮的,耗尽了最后一丝心神,在桌上留下一封批改到一半的奏章。
穆岚特旨为他举行了隆重的丧礼,京中所有高门大户都设下路祭,沿街百姓跪送他棺椁出城。圣人亲笔写下祭奠的悼文,赐予张氏后人高官厚禄,可就算这样,也完全解除不了穆岚心中的慌张。
是的,他慌了。从陈平到李正牧,再到张舒梁,先帝留给他的臣子一个个老去,慢慢退出了朝堂,而后继之人却毫无担当起重责的底气。他看着王司徒,而王司徒亦在看他,两个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都说无知者无畏,可惜他们并非真正的无知——正是因为知道治理一国如此不易,他们才不敢放手施为,只想找一个可靠的人顶在前头。
有野心不假,怂亦是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王司徒丝毫没有夺取朝权的想法,反而耐心与圣人分析格局,圈定了三位老成持重的丞相。也正是他这番作为,反而意外的收获了好名声,连王皇后在宫中的日子都安稳了许多,北燮竟是难得的有了一段祥和时光。
第267章 穆欢的执着
北燮的前朝后宫争斗不断,直到春回大地才渐渐安生。梗着脖子离开南燮一路奔波到北边的腐儒眼见着一场场大戏演完, 心中亦是拔凉一片。若说南燮是主弱臣强, 好歹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可北燮有什么?明明接连好几个丰年了, 还是“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朝廷重臣争权夺势颇有手段, 可有谁记着给冬日里压塌了屋子的百姓修缮房屋?后宫女子明争暗斗步步心机, 可谁能想起贫家女被亲生父母残忍发卖,只为给家中赚一份微薄的口粮?
这一切在南燮都是不存在的。圣人不允许,程相爷不允许,蜀王和南王更不允许。百姓有所损伤,为官者必受惩罚——没有物资可以申请,没有法子可以上报议会讨论,出了事不算懈怠政务,唯有隐瞒不报置之不理拼命遮掩才是大错特错。
民主教的教徒和革丨命丨军的民兵遍布于百姓之中, 他们是天然的纠察队和监察御史。官吏的任何不作为或为所欲为都会在第一时间汇入沈家的信息系统, 送到南王或蜀王面前。而这两位可都不是什么好性子——说了无数遍“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的人, 可容不得高高在上自以为尊贵的官员。
再加上自下而上推行选举制,加上程相爷开始实施“国考”,南燮的读书人清醒的认识到,能背几句圣人言真不算什么。只要百姓不满意,就是朝廷不满意。而一旦朝廷对一个官员失望, 就能瞬间让他变得十分绝望。
当第一个在竞选演讲时说出“为官非是上上等,而是甘当百姓公仆”的人被沈淑窈点名表扬,所有打算入仕的人都在心中有了定论:必须亲民,必须实干,必须夹起尾巴做人。这世道已经彻底颠倒了,再没什么比百姓更尊贵,更重要。
自下而上的抗争很难,但自上而下的改革总是容易的多。所谓上行下效,从来都不是圣人训诫在治国,而是读书人用圣贤书去附和掌权者的意愿。尤其是沈淑窈在江州花了五六年的时间培养了足够多符合她理念的人才,哪怕他们中少有佼佼者,但一个个踏实稳重能干绝不在话下。
但凡有为官者不忿,不愿意重新进修考核的,大可以立时走人去北燮投靠穆岚。这世间少了谁都不会就此崩塌,他们空出来的位置有的是人愿意接手。
要么听话要么滚,朝廷毫不讲理的重压之下,却意外的没有引来太大反抗。其一自然是因为这些举措占了大道理,反驳者除了拿“古训”说事儿外,根本挑不出什么本质上的疏漏。其二则是之前趁着女子科考一事,朝廷已经将跳的最欢的一批人甩了出去,没了领头羊的酸腐书生根本蹦跶不起来。
而最关键的一条,是这一政令虽然损了许多人的利益,但最大的利益集团——朝廷,皇室,沈家,程家,楚家,都有志一同的表示出鼎力支持。都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木仓杆子里出政丨权,当掌握了政权、军权、财权和话语权,牢牢占据民心,便再无人能够动摇他们。
沈安侯和林菁有时也不免惊叹,从未想到自己能做到如此地步。想他们才穿越时心中惶恐,只尽力给自己维系一条后路,哪怕后来慢慢放开,也不过做些改善生活的小举措。未曾想一步步的点滴积累,到最后竟能汇聚出改变世界的力量。而这世间既有诸多不公,他们力所能及,如何能无视和懈怠?
“都说时势造英雄,咱们也算是英雄了吧?”沈安侯已是胡子花白的糟老头,在林菁看来却依旧帅气,她笑着点点头:“你一直都是个英雄啊。”
“都是夫人教导的好。”猛然被夸一句,沈大老爷竟有些不好意思。正要例行说几句土味情话拍一拍太座马屁,外头却传来通报声,小厮的语气中满是无奈:“老爷,圣人又跑山上来了。冉风少头领已经下山去迎,让小的通知您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