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一两刻钟之后,凉亭里的温度已经有了明显下降。微风徐来,飘散的水雾带来一丝丝氤氲,更添了几分意境。老太太听说有了这么个好去处也急忙来看热闹,不过没坐一会儿就被林菁劝走了。这倒不是他们俩想着独占,而是凉亭的湿气太重,对老人家来说可不怎么友好。
便是孩子们也只能每日里进来玩一会儿。沈汀便耍赖:“我在书房里热的看不进去书,您就让我在这儿做功课吧。”
沈安侯才不理他,揪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扔出去:“你可听说过一句话?”他抬了抬眉毛:“心静自然凉。”
沈汀不依:“那您自己怎么不去心静自然凉,偏要母亲建这凉亭给您避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自个儿教我的。”
“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你爹你是我崽子,有时候你就得听我的?”沈大老爷一脸痞气:“在我地盘这儿你就得听我的,想当家作主等你成了大老爷再说。”
沈汀没脾气,只好去找小媳妇儿诉苦。小程氏一边听一边笑的不行:“我前两日还看你去踢球呢,怎么这会儿就热的受不了?你是看父亲在里头趟的舒服眼馋的吧。”
沈汀被小媳妇儿爆了底细也没什么恼羞成怒的,毫无形象的在躺椅上摊成个大字让丫头给他扇风,自己懒洋洋的和小程氏闲聊:“父亲大人真是越来越过分了,以前有什么好东西还记得带上咱们,现在就顾着自个儿开心去。”
小程氏有一句没一句的答他的话,手里还算着帐,一心二用也分毫不差。沈汀自个儿倒是趟的无聊了,坐起来摊开白纸,随身摸出一只炭笔:“我给你画幅画儿怎么样?前阵子父亲说的我素描有进步,画小像应该是没问题了。”
说起来沈汀虽然有个名士爹,自己却不怎么爱读书习字做文章,爱好之一是踢球,其二就是画画。沈安侯也由他去,还亲自教他画素描,带着他出门写生,喜的他兴致越发高涨。
沈汀在球场上摔爬滚打,如今体质好的很,光这一点就让沈安侯满意了。而更让他欣喜的是沈汀在画画上当真有天赋,虽然因纸张才刚刚做出来,大家对纸墨作画的研究都还停留在摸索阶段,但林菁和沈安侯各自教了他一些,他都很快掌握了,自个儿私底下也在勤奋的练习。沈安侯知道后便喜滋滋:“说不定这孩子以后也能以画家的身份青史留名呢。”
小程氏也知道沈汀的画儿不错,点了点头表示允了。沈汀拿起画笔,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就收敛了许多,双眼微微眯着,手上拿捏着动作一下一下的描绘着。随着他的动作,一名身着襦衣的圆脸小姑娘渐渐在纸上呈现,她长长的柳叶眉无需修饰,漂亮的猫儿眼扑闪着光芒,睫毛翘起来像小扇子一样,小嘴儿抿着,也不知在乐什么。
画画儿也是要力气的,沈汀头上脸上的汗滴直往下落,只这时候他也顾不得不叫热了,所有的专注都集中在了眼中手中。熟悉的小姑娘脸上每一个细节都刻在他脑海里,又通过他的手印在了纸上。小程氏一开始为了配合他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可看着他这认真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她也呆了。
她忽而想到自己记事起,沈汀自个儿都孤苦无依的小小一个,偏偏还要带着她这个小拖油瓶晃荡着,用自己的身躯护在她前头,保她不受冷眼衣食无忧。
他们战战兢兢的过了五六年,等来了林菁,也等来了终于清醒的沈大老爷。这两个大人仿佛是要弥补起孩子们缺失的关怀慈爱,简直是无条件的宠着他们,带着他们玩儿。小程氏慢慢从一个畏畏缩缩的小白菜变成了能干泼辣的小辣椒,而沈汀也没了一身谨慎小心,反而学的越发痞气。
可如今看着仔细作画的沈二郎,小程氏莫名的觉得他就是十分可靠。哪怕他不爱读书,哪怕他总想着玩儿,可是她就是明白,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定会第一个守在自己身边,挡在自己身前,用尽力量和智慧,为她撑起一片天空。
这样的男儿可是她的未来夫婿呢。她想着想着,脸上便泛起了红晕。画完粗稿准备回头慢慢精修的沈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自家小媳妇含羞带怯的望着自己的可爱模样也忍不住心头荡漾。好歹忍住了调戏妹子的冲动,沈汀假正经的咳了咳:“你是不是热了?怎么连上那么红?”
小程氏被他一句话惊醒,“呀”的一声手捧着脸,转过头去恼羞成怒道:“你一身臭汗的还不赶紧回去梳洗?想熏死我啊。”
沈汀便嘿嘿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画:“我这就回去将它画好了,明儿一早就给你送来。”
第69章 茶油飘香(二更)
沈安侯在凉亭里舒坦睡下午觉,被拿着画求指点的小少年吵醒了也不恼, 帮着他修改时还调侃了他几句, 教了他不少讨好女孩子的小妙招,听的沈汀又是恼火又是向往。
沈大老爷也知道自己对沈汀和对沈淑窈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对于小闺女, 那是发自内心的疼爱和亲近, 但对着沈汀, 他只能让自己做一个良师益友。孩子今后想走哪条路子, 他是给予了最大自由的,只要沈汀能够性子开朗三观正,身体健康有责任感,沈安侯就觉得足够了。
沈汀是家中长子,以后要继承家产和爵位的。家有余财,他若想当个闲散富家翁并无不可,若是哪天需要自己想法子赚钱,他也能伸出手来挑起一家子的生活用度。是以无论沈汀踢球也好, 画画也罢, 沈大老爷都由着他。楚氏懒得管这两口子怎么折腾孩子,唯有沈敬颇有微词, 觉得沈安侯这是在放纵孩子玩物丧志。
他却不知道自家儿子看着表弟这般恣意,心中有多么羡慕——有什么是比活的自在快乐更重要的呢?不过沈淞也只是心中想想,读书却越发认真了,因孔氏也在一旁劝他,沈汀有爵位在身, 大房的产业又多,他便是玩儿一辈子也无妨。可沈淞却是得靠着自己养活一家子的,总不能以后分家了身无长物,连个一官半职的都无吧。
沈淞是个好孩子,哪怕自己体弱,还是强撑着每日背书做文章。这个年代可没有劳逸结合的说法,沈淞越是压迫自己,对书本反而越发厌倦。他也偶尔向孔氏抱怨,孔氏却劝道:“我在家时也读书,有兄弟姐妹们更聪慧些,读一遍就会了,我虽愚钝,可多研习几遍也能追上他们。夫君本是聪颖之人,只需多些耐心刻苦,总有出人头地的日子。”
这话说的没错,只是沈淞刻苦了十来年也一直在中游混迹,他如何能够不沮丧?尤其是发现自己媳妇儿在诗书方面的天赋好过自己之后,沈淞更是郁闷,除了更努力的读书外,也不禁有些羞恼的回避起孔氏来。
孔氏却不觉得有什么,夫君愿意努力读书是正途,自己本不应该打扰。沈淞不用她伺候,她便在范氏跟前尽孝,倒是得了范氏的十二分欢喜,每日里带着她同进同出。
某次沈淞闲暇时遇见沈汀,不知怎的就将自个儿的心思说了出来。沈汀却不以为意:“我学问也比不上我媳妇儿啊,我爹说了,咱们沈家是泥腿子出身,我媳妇儿的曾祖却是大儒,当过太子太傅的,我从根基上就差了她一筹,读书比不上她不是我的问题。我也没必要和我媳妇儿较劲去,她算账管家还比我厉害呢,难道我也要去学这个?一家子人何必计较那么多呢,在一块儿取长补短不就行了?”
他老人家有时候玩过头了没做完先生布置的功课,还找小程氏当枪手赶作业呢。便是小程氏因此损他几句,他也能厚着脸皮讨好着。沈淞想想觉得也对,自己怎么着也比堂弟的学问更好些,便是比不上孔氏,两人一块儿看看书也是行的。然而每次看到孔氏那端庄的表情和殷殷期盼的眼神,沈淞便不知怎的就退却了,只能自己关在书房中巴拉着头发可劲儿用功。
沈淞本就体质差,大热天的这么刻苦念书,直念得自己头晕眼花,最后晕倒在书案上。这下可把二房的几位给吓坏了,赶紧请太医过来诊治。太医只一把脉便皱了眉:“大公子年纪轻轻便心血不足,损耗过大,这可不是长寿之像。”
沈敬也皱眉:“好端端的怎就心血不足了?”他不着痕迹的撇了孔氏一眼,却被范氏给发现了,不由也若有所思起来。
太医没看见他们的没眼官司,耐心解释道:“大公子心思重,这天气又燥热,可不就内火攻心了?只需要好生休养,莫热着凉着累着,歇一阵喝些药便能好转。只他确实体弱,可不能再耗费心神了,还望大人并夫人们多加注意。”
他本意是指沈淞读书劳累过度又常怀忧虑,没想到二老爷二夫人的脑回路却已经转到了孔氏身上。在他们看来读书那叫损耗吗?谁不是这么勤学苦练出来的?反而是孔氏嫁进来一年不到,儿子就这么晕倒了,要么是他们八字不合,要么就是初识人事不知节制了。
内宅之事大老爷们不好多说,范氏体谅小夫妻才成亲不久,也只暗中提点了两次。孔氏被说的面上臊热,心里委屈的想哭,偏偏这种事情不容辩驳,只能梗着脖子认错应承。
沈淞病怏怏的养了大半个月才缓过来,孔氏便亲自在他跟前伺候着,让他十分感动。等到他痊愈时已经是临近八月了,入秋之后早晚转凉,总算是可以睡一个舒坦觉。
只是让沈淞十分郁闷的是自家媳妇儿不知为什么总是找理由拒绝他,后来被逼问的不得已了才说出太医诊断的话来。沈大郎听了便十分无语,可为了不让孔氏被苛责,只能自己多加忍耐。他们这般老实了,范氏和沈敬也满意了,却不知两个孩子心中已经渐渐出现了几分疏离和隔阂。
沈安侯两口子在沈淞病着的时候关怀过几回,看人家爹妈不怎么待见自己,确认便宜大侄子没生命危险后就撂开不管了。随着时间渐渐接近九月,他们越发关注起平宁楚家传来的消息。去年楚岷和沈安侯达成一致后,便派人在燮朝境内寻找他所说的几种作物,果然在江州找到了可以产油的白花山茶树。因为工艺所限,当地人对这种植物油的利用率不高,而楚族长得了沈安侯的忽悠,知道这是项好东西,于是干脆让一批族人带着家丁和庄户们在这里买地建房,赶在当年深秋便收获了第一批山茶油。
漫山遍野的山茶树让他们所获颇丰,更让他们欣喜的是还找到了另一种能出油的物种,当地人叫做桐树。桐油虽然不能用来实用,但可以用作照明。这两者可比动物油脂的成本便宜多了,而且年年生长,只需要按时清理山林和遣人采摘便可。
沈安侯听说了桐油的事儿,愣了愣就想起来:“桐油不止可以燃烧照明,这东西不完全燃烧还能做成墨呢。”只他□□无暇,没法亲自去一趟江州,便写了厚厚一大本攻略让人送到楚家族人手上,除了压榨和燃烧的法子,还有养殖蜜蜂,割蜂蜜,以及用蜂蜡制作蜡烛的工艺。
楚家在江州的负责人是楚岷这一代的话事人之一,名叫楚峋,与沈安侯也是熟识。得了他这本册子,立刻按照里头的办法忙活起来,果然得到了一批不错的油墨。只可惜山茶花期已过,养蜂之事却必须从头开始试验,只能等着来年看成果了。
江州本地人也没想到在他们看来并无大多用处的两种植物被楚家人这么一折腾就成了大买卖,心中自然有些不甘。楚家人也是情商高,不用他们发难,主动将利润的一部分给了江州刺史并他们所处的都山郡宜县大小官员,又雇佣本地人做活,让他们赚了些许外快,总算安抚住了人心。不过这也是仗着江州本地没什么世家盘踞,否则这生意到底落在谁头上还真要两说。
也有江州本地人看出其中大有所图,想要自己干起来的。可惜茶籽的出油率本就不高,没有适当的压榨工艺,根本得不偿失,反而浪费了许多人力物力。楚家人便给他们一个建议,让他们以原料入股,只负责照看山林和采收,压榨和销售则由楚家统一安排,得利之后根据他们所持的原料比例分给利润。
楚家这般虽然要吃亏些,可也省了买地的银钱,还和江州有山有地的豪族建立起联络。江州人也不是一味贪心的,楚家身为四家五姓中排在前列的,这般有商有量已是十分给面子了,自然是纷纷响应,看好了自己的山林,只等着今年入秋了一块儿赚钱。
眼见着天气转凉,而茶树上的茶籽也慢慢变大,颜色由青到红。江州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都在关注着楚家的动向,只等着他们一声令下便进山采摘,好给家中添上一笔收入。
楚家早就在京城并青州盘了铺子,大伙儿已经明白他们又要有大动作了。眼红想挑事儿的人不少,但真正有实力的世家半年前才拿了好处开起了造纸作坊,总不能回过头就去找麻烦吧。想着楚家这连年的好运,他们也不禁琢磨开了,难道真像是大师们推测的那般,这是楚家的气运到了?
他们可不知道沈大老爷在暗中支招,每件新鲜事物要么是家内坊“不小心”发明的,要么是楚家族人游历在外“无意间”想到的。只巧合多了总该有个解释吧,楚家自然是爽快的推到了鬼神之事上头去。
他们还说的信誓旦旦:“你们看看安侯,不也是被大夫人的吉运一冲,便像是生生换了个人么?不仅文采出众,在庶务上也多有成就,连玩儿都能玩儿出个与众不同来。和他相比,我们只是在衣食住行上多做了些旁门左道的研究,已经很低调了好吗。”
这样一说似乎也有道理,何况楚家也没僭越,当真只在衣食住行上头做文章。生活水平进步又不是坏事儿,连宫中圣人都盛赞他们是为民谋福,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到了九月中旬,江州的山头上一片欢腾,孩子们灵巧的爬上树,将茶籽大把大把的往下头扔。而小媳妇大姑娘们背着背篓飞快的捡拾,壮劳力们负责来回运送,过不了多久就能堆起一座茶籽小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