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太后心内敞亮,但面色端方,嘴角微弯,任谁瞧去都是一位再慈爱不过的长辈,只是开口之后,却是微微垂了眉眼,敛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视:

【有意示弱?呵,真当这宫内只你这一个聪明人不成?当初先帝宫里比你会装的,哀家不知见了多少。】

父皇宫中?赵禹宸微微皱了眉头,他自小便在这宫中长大,包括母后在内,自小所见的所有宫中妃嫔便都是文静良善之人,一个个的皆是精于工纨,四德俱全,莫说那些史书戏文里的偷龙换凤,隐私妒忌之事了,素日相处行事,都是和和气气,温良贤婉,一句高声都无。

也正是因此,在出宫遇见苏明珠之前,他一直以为时间女子皆是如此,等得日后成人,虽也明白了人各不同,但对之前父皇宫中的妃嫔性子,却也从未怀疑过,此刻诧异之下,便也忘了什么探听长辈是否妥当了,只靠近一步,忍不住的凝神细听。

方太后在这宫中待了近半辈子,如眼前淑妃这般能装的女人自然也见过不少,甚至细说起来,连她自个,也就是在家中做姑娘家时过了几日松快日子,自打十几岁上进了宫,便没有一日不在示弱伪装。

先帝向来容不得女子野心放纵,不论你本性如何,要想在宫中过得下去,表面上便必须处处的恪守本分、贤良淑德,不能有一丝行差踏错。她虽为皇后,但为了得先帝欢心,却反而更需处处收敛,衣不得曳地,帷帐不得纹绣,亲手耕织,丝毫不敢放逸,饶是如此,当初还是太子的赵禹宸被记在了她的宫中时,先帝却还是不曾放心,在这千顷良田一根独苗的身边放着十几双眼睛时时盯着,每日早晚的过问,她便更是处处小心,不敢太过宠溺,被怀疑有心捧杀,更不敢不慈,被说冷心妒忌,等得有了宝乐更是诸事谨慎,不敢有半点偏心不平。

就这般硬生生的装了几十年,直到先帝驾崩,被封太后,这才略微能松了一口气,找回些自个的本心。

她当初身为皇后都是如此,更何况那些出身不显,位份不高,全凭着圣宠过日子的,便此刻的文太妃,当初乃是最得先帝欢心看重一个,装了一辈子的柔弱纯善、安分守己,如今都那层皮揭都揭不下来,当真连本性都忘了,先帝都驾崩了,仍旧是守在佛堂,宫门都不出一步。

比起诸如文太妃这样的人来,淑妃这么点门道,就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太后的心声虽只是一闪而过,但赵禹宸刻意留心之下,却也隐隐都听了个大概,一时心内恍然,却也越发有些复杂,他自认从小孝顺懂事,自小在母后膝下都是毫无错处,之前虽有了读心之术,也只以为太后之所以待他不同,全是因着他不是亲生,加上悔恨宝乐不是皇帝的后悔遗憾,这才待他只是表面亲近慈爱,却根本不用真心。

谁曾想,这其中,竟还有这般的渊源?

不提赵禹宸心中如何,方太后如今身为太后,好容易能略微放松些,顺着自个的心意过过日子,连她自个都不太乐意多见淑妃董氏的这般作态,更何况将唯一的女儿宝乐送去成了其争宠的手段?自然越发不肯答应。

只是淑妃不放弃,反而越发恭敬坚持,方太后正待再说什么,一旁的苏明珠便插口道:“还是算了,若叫宝乐去与你学琴,琴艺成不成的暂且两说,再把公主的心性带坏了,成了宋玉轮第二,那才是得不偿失。”

宋玉轮的脾性在宗室之中的确是出了名的,从上次赵禹宸也罚了她抄女则,太后又派了宫里精通礼仪的女官去公主府教导郡主规矩之后,直到现在也能脱身再进宫来,

苏明珠这话,几乎就是等于说玉轮郡主的脾气是她教琴教出来的,董氏哪里肯应?当下便抬了头,说的话轻声慢语,却是毫不退让:“玉轮自幼无父,少人照料,性子难免有些乖僻,可她一派坦率,却也分得清好歹,并非一味任性。”

这话就是说苏明珠是歹人,宋玉轮才与她处处过不去。

苏明珠闻言笑了笑,扭头与太后眨了眨眼睛:“厉害了,叫宝乐跟诊咱们淑妃学琴,日后就能铁口神断,辨人好歹!比判官还强了些呢。”

【哈哈哈哈说得好啊。】

太后心内忍不住的偷笑,面上却是一派的正经,甚至还带了些疑惑似的慈爱道:“宝乐是公主,日后又不做官,学辨人好歹作甚么呢?”

苏明珠就没有什么顾忌,见太后配合,便越发笑了起来:“可不说呢!”

董淑妃的面色微微变了变,便又摇摇头,转而与一旁的赵禹宸垂了眼眸,带了些自惭道:“臣妾当真愚笨,远不及贵妃口齿伶俐,总能让太后欢心。”

赵禹宸闻言,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你的确远不如贵妃。”

董淑妃:“……???”

作者有话要说:  董淇舒(不肯相信):我是不是听错了?

苏明珠(用眼神看太后):这小子是不是在说反话笑话我?

方太后(用眼神点头):哀家觉得是!

第35章

“你的确远不如贵妃。”

这话一出,虽然赵禹宸自个乃是实打实的发自真心,但苏明珠与太后对视一眼后,心下却都只拿他当一句反话,并不当回事。

倒是太后,因为觉着陛下说了反话之后,就会立马补充一句什么叫苏明珠不好看,为了私心还当真拦了一句:“贵妃淑妃各有千秋,一个明朗,一个谨慎,原也比不得。”

这句话明面上像是为了淑妃说话,但苏明珠哪里会听不出太后是刻意为她架了一副梯子?当下也很是懂事的屈了屈膝,笑眯眯的弯了嘴角说了一句:“谢太后夸奖。”

这么一来,董淑妃竟是觉着两边说的都不是好话似的,听着就愈发的难受,但太后既已这么说了,她不论心内如何憋屈,面上也只得一并行了个小礼,咬着牙认了将这话认了下来:“陛下说的是,太后谬赞。”

方太后闻言点头,面上丁点看不出故意的意思,说罢之后便又朝着苏明珠道:“闹了这半晌,哀家是累了,瞧着宝乐这不肯撒手的模样,今个不把这风筝放起来只怕是不肯罢休了,贵妃你去帮帮她。”

【脾气再大,也总是宫妃,总是陛下赌气,你自个又能落个什么好呢?不能好好的,便离得远些罢了。】

宝乐年岁小,却是未曾体会到母后的用意,闻言还坚决的摇了摇头:“不要贵妃帮忙,我要自己放起来。”

倒是苏明珠,多少有些明白太后的心思,她虽然是故意让赵禹宸厌恶,但也不愿在太后宫里让陛下生了气,还得连累太后给她说好话,便低头与宝乐道:“我不动手,就告诉公主怎么放可好?”

宝乐想了想,点头应了,两人得了太后准许,便行礼告退,一并拿着风筝重回了园内。

太后见状,知道淑妃这模样定是有话要说,又不愿再叫淑妃说出什么话将自个与宝乐也牵扯进去,便也有意退了一步,往不远处回廊顶头的亭下坐了下来,叫人给她上一盏茶,远远的看着下头贵妃如何教宝乐放风筝。

如此一来,一眨眼功夫,回廊上便只剩下赵禹宸与董淑妃两个留在原处,他抬头环顾一圈,贵妃宝乐在园子里凑在一处,言笑晏晏,母后在亭下宽坐,远远看着,满面慈爱,这三人的画面竟是只如一家人一般,异常的和谐——

他方才分明是真心话,母后与贵妃没一个领情不说,这会儿还偏叫他在这与表里不一,心思深沉的淑妃董氏凑到了一处!两个外人一般!

这种感觉一生出来,赵禹宸越发不满的皱了眉头,一旁的董淑妃察觉到他的不悦,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苏明珠,心内便也不禁略微松了一口气。

【陛下还是厌恶苏氏的,方才说的果然是反话。】

【不过陛下的态度的确有些不对……不,祖父说,这几日连他都疏远了,那应当不是为了后宫,定然是前朝董家有事才牵连了我!】

【难不成当真是狱中的李君壬说了什么?也不该,他已然倒了,若是个聪明的,便不该再牵扯旁人……只是不知他到底是何处出了差池……】

珺州布政使李君壬?赵禹宸听到这心头一顿,这一次的官员大评,被他投入昭狱里的官员,旁的且还罢了,其中官职最高,也最叫人意想不到的便是沧州知州郑鹤,以及珺州布政使李君壬二人。

这两个人,皆是先帝在时就已重用的老臣,也都是年轻时出了的名的清风峻节,克己奉公,甚至大义灭亲,的确是作出过不少实事的。

上午龙影卫已经查明,那郑鹤参与舞弊大案的事不过是一场误会,他只是一个知情不报,且还因此担忧自责了十余年,还能称得上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