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时意寡居多年,徐赫则睡了三十五载,并不清楚传闻是有根有据,或是子虚乌有。
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小心隐藏秘密,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可能。
阿六和狗回来前,徐赫故技重施,抱她翻出院墙,还不忘在她耳边调笑道:“亲送自家媳妇‘出墙’,太不吉利了!”
他以“夜路难行”为由,横抱着她绕行僻静小道,直至抵达大院门口附近,才将她放回地面。
星光下那张笑得甜丝丝的俊颜,散发如蜜如糖的光华。
真是太不矜持了!
阮时意不敢多看,仓促道别,抱着古画,匆匆离开群院。
沿路满心狐惑,当家作主三十年有余的她,凭什么乖乖由他抱了一路?
是昔年相敬相爱相亲的夫妻相处模式,外加他一无所有的现状,使她不自觉放下强势、一再纵容他?
还是受他甜言蜜语蛊惑,以至于……她越来越不那么“徐太夫人”?
归根结底,她在“太夫人”和“小姑娘”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之间来回切换,久而久之,既渴望过上年轻人的肆意人生,又无法根除小老太太的固执。
回到澜园寝居后,她终于明白,何以徐赫临别时的笑容如此诡异甜蜜,何以沉碧、车夫、仆役等人看她的眼神暗藏戏谑。
——阮小姑娘拿着古画,声称向女先生请教、夜间进入先生聚居的群院,逗留近一个时辰,归来时衣裙发皱,且发髻上多了一根精雕细琢、莹润细腻的羊脂玉发簪!
即便仆侍大字不识,但绝不相信,书画院女先生会无缘无故赠送学员昂贵首饰。
呵呵……夜会情郎,铁证如山。
阮时意有口难辩,只得竭力压抑“想用发簪狂扎徐赫”的欲望,沐浴更衣,卧床而眠。
这份恼怒与尴尬,历经一夜,持续到此时孤身坐在马车上,仍未消散。
两次于篱溪会面,被长孙逮住书阁的“调情”,加上她公然顶着“定情信物”招摇过市,只怕……再也洗脱不了污名。
*****
寻思间,前方不远处的啼哭声和吵闹声唤回她的思绪。
见马车越行越慢,她心知有异。
“沉碧,发生了何事?”
沉碧隔帘回应:“路人围观一家铺子,看不大真切……咦?好像是兴丰饼铺!”
阮时意每隔三五日便吃这家铺子所做的栗蓉酥,此习惯从少女时代维持至今,已有四十年,目睹店铺三次易址,见证做点心的大娘从中年寡妇熬成七十多岁的老奶奶。
此际乍闻饼铺出了事,她心下怵然,连忙命人停车,一探究竟。
一盏茶时分后,仆役回报,哭闹的是饼铺子的老大娘和她的小曾孙。
原来,老大娘一家有心离京返乡,儿媳妇和孙子于前段时间先行一步,留下老大娘母子二人转让店铺。
不料,他们遇上骗子与熟人联手,因不识字而被算计,以二十吊钱的低格贱卖了饼铺。
白纸黑字,盖着老大娘儿子的指印,已成定局。
儿子年过五十,身子骨病弱,与骗子理论时被打,伤后急怒攻心,没几日撒手离去。
如今剩下老大娘和年幼的小曾孙哭诉无门,又联系不上归乡的儿媳和孙子,走投无路,绝望万分。
知情者无不怜惜,亦敢怒不敢言。
阮时意一贯不爱管闲事,但天子脚下竟出了此等欺压良善的刁民恶霸,她身为首辅的母亲,如何能忍?
她不便亲自出马,当下命沉碧与两名仆役前去,先劝老大娘祖孙离开是非之地。
因有人出手干预,闹了半日的人潮渐散。
大街上恢复平常秩序,仅余三两好事者犹在议论不休。
不多时,老大娘牵着素衣小曾孙,在沉碧等人带领下,一瘸一拐抵至马车前,垂泪向阮时意致谢。
阮时意下了马车,挽起老大娘那双满是皱纹的手,眸光悲悯,柔声劝抚。
“大娘,您且节哀。我家太夫人数十年来吃您亲手做的糕饼甜酥,虽只有数面之缘,却早已结下深厚缘分。
“既闻您家遭遇,我自不会袖手旁观。目下,我先给您找个适宜的住处,等证据搜集完毕,再前去报官,还您和家人一个公道,可好?”
老大娘惊疑不定,听闻为她出头的,竟是首辅大人的家眷,吓得下跪磕头,又被阮时意搀扶而起。
路上耳目众多,阮时意不宜多说,命余人好生安置老大娘。
目视稚嫩幼童茫然无措的悲容、老人脚步蹒跚的背影,她心底腾起说不尽道不休的悲怆。
事实上,她年少时专注书画技艺,新寡后为徐家奔波;中年有了名望和富贵,则体弱多病,自顾不暇。
纵有悲天悯人之心,予以穷苦人家一点微薄施舍,她却未曾从云端走入尘世,更未曾真正用心去体会世间冷暖。
而今,家人有权有财,她也拥有常人难及的财力物力。
意外获得一场不知能持续多久的青春,她自问能做的事情很多,不该随意把精力浪费在奢华享受和纵情声色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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