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姑娘,”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圆脸少女率先打招呼,“好些日子没见,还以为你不来了!”
阮时意认出对方是书画坊展柜之女黄瑾,粉唇漾起浅笑:“近日身体不适,借故偷懒。”
“你呀!亏大了!前两日阮大人授课,请出阮太公的《四君子图》,咱们分批前去观赏,大饱眼福!”
阮时意眸光微暗,“是我福薄,无缘瞻仰。”
“还好,”黄瑾冲她眨了眨眼,语气神秘,“不至于错过全部好事。”
阮时意料想对方故意卖关子,好让她开口询问,遂故作愚钝:“嗯,兴许尚有机缘。”
语毕,她取出便携笔墨和小册子,步向太湖石旁,对萱花写生。
黄瑾见她丝毫不感兴趣,难免沮丧,忍不住追了过去:“前日,南苑新来了位教授花鸟的年轻先生,兼工带写,笔精墨妙……”
京城书画院原是培育宫廷画师的场所,后面向书画爱好者招生,进行书法、绘画、篆刻、理论等培训。
为数不多的女学员集中在东苑,不分科学习;南、西、北三苑的男学员则按花鸟、山水、人物分门。
除去节庆时筹办的焚香、瓶供、抚琴、吟咏诗文、礼茶等雅集,一般情况下,四苑学员鲜少有机会交流。
如今南苑有动静,黄家小妮子居然了如指掌?
阮时意戏谑道:“黄姑娘眼睛伸到南苑去?只怕看的,不是画吧?”
黄瑾闻言耳尖发红,嘟嘴解释:“别想歪!那位先生示范时惊动了西苑和北苑,苏老便为他设了讲堂!全院七十九名学员,除了你,其余男女老少都在现场!那新作长四尺,花卉禽鸟描绘得精益求精,山石树木逸笔草草已是神采飞扬!你错过的事多了去!”
“嗯,很遗憾。”阮时意笑了笑,继续勾勒萱花轮廓。
师承自家祖父,亡夫为四大家之首,堂弟又是当今首屈一指的御用画师,她岂会轻易被寻常画作打动?
之所以利用闲暇到书画院学习,一为短暂脱离堆积如山的账簿;二是探听《万山晴岚图》下落;三来结识才华出众的女画师。
她谎称自己出身商贾之家,大伙儿只当她是个宝惜娇养、温和内敛的姑娘,又因其容貌佚丽、技法不俗,处事不骄不躁,对她颇为友善。
巳时,阮时意画好草图,入室定稿。
她因徐赫早亡而不愿触碰丹青,目下眼界虽在,技巧则荒废多年。
难得静心重拾爱好,她专注投入,已达忘食之境。
期间,年过四旬的女先生巡堂,见她笔下萱花生动,夸赞“孤秀自拔,芳心解忧”,又谈及中院新增一佳作,风格与她相类,不妨借鉴云云。
阮时意欣然应允,见画上胶液未干,遂悠哉悠哉出门。
有别于亭榭翼然、花木扶疏的东苑,中院结构板正,建有保存书画的聚雅阁、放置画具的撷秀楼和举办集会的栖鹤台。
毫不意外,一批相熟的女学员兴致勃勃围着“南苑先生”的新绘之作,专心观赏其布局、用笔、设色、意韵,言语间流露的尽是钦佩和赞叹。
阮时意觉此画色泽清雅,牡丹风姿绰约,叶茂枝屈,小鸟妙趣横生,工笔精细部分明显受阮家技法影响;但太湖石玲珑秀奇,苔点用笔大气,却是徐赫独创的笔法,常人极难模仿。
某种微妙难言的预感翻腾,教她心尖再一次发颤。
正欲向黄瑾打听这位先生的仪表特征,以印证心中所想,恰逢拐角处脚步声近。
五人分作三前两后,信步而行,为首是位须发尽白、衣袂翩翩的老者。
姑娘们立马保持肃静,颔首致意:“苏老先生好。”
阮时意只需一眼,便瞧见后面那青年,人如雾中修竹,面容儒雅俊逸,举手投足丰神俊朗。
不得不承认,即便与书画院几位仙姿逸态的翘楚比肩,那人亦未输半分风华。
他从画堂前经过,神情淡淡的,目不斜视,全然没关注那群女学员,更没觉察她的存在。
阮时意悄悄勾了勾唇。
京城书画圈就这么一点大,早晚能碰上。
万万没料到,只拐了个弯儿,不费吹灰之力。
*****
接连两日,阮时意往书画院跑的时间,不知不觉变长了。
她原本坚信,莫论徐赫本人,抑或是他血脉,她都能平静接受现实。
活到这把年纪,自当坦然。
而实际上,她没想象中云淡风轻。
随着作画时线条的勾勒、矿物色的晕染,无数淡忘的记忆翻涌复至,提醒着她,他曾为了接近她,改投在她阮家门下,如洪朗然所言——处心积虑。
哪怕徐赫远不如她在子孙面前夸耀得那般十全十美,但无可否认,当初爱慕她、呵护她的心,千真万确。
他陪她时,不惜舍弃惯有的洒脱写意,静下心以工笔细细描绘他不擅长的花鸟鱼虫。
那一批画作,阮时意至今未公诸于众,是以世人无人得知,山水大家“探微先生”,也曾为讨好妻子,以水墨、浅绛、青绿、金碧巧密勾勒小绢画,三矾九染,甚至描绘过楼台界画的匠气之作。
心上微微泛起的一丝暖意,酿成了新的顾虑,使她踌躇未决。
她如何在不泄露自身秘密的情况下,试探对方身份和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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