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积压的哀思随笔墨点染,气韵吞吐,笔松墨动,润含春雨,干裂秋风。
近一丈长宽的粉白墙壁被深浅墨色沾染勾勒后,他挪步往左侧空白处。
人人屏住呼吸,等待他作最后的题跋落款。
手凝在半空,他惨然一笑,将笔弃于笔洗。
随后,一言不发,跌跌撞撞穿过汇聚其后、始终不敢吭声的围观者。
头也不回,离开。
*****
是夜,三个消息随初夏温风吹入澜园,飘然落于阮时意案前。
一是赤月国王后凤体违和,只逗留三日便返归;年仅十五岁的小公主,将代替母亲守孝。
阮时意为此思潮腾涌,既觉不便以年轻面目与女儿相见,又为外孙女的长居京城而欢喜。
其二,蓝家千金约她三日后午时松鹤楼小聚。
蓝家太夫人萧桐,原是阮时意的闺中密友,在徐家落难时给予极大帮助,因而《万山晴岚图》的第一段由她保管。
奈何蓝太夫人脾气火爆,性子倔犟,为子女联姻之事和阮时意闹得极僵,更甚者,放下“我死了也别让她来祭奠”之类的狠话。
阮时意气极时,考虑过取回晴岚图,又恐火上浇油,导致两家彻底割裂。
碰巧后来,双方的长孙同在内卫担任要职,于是这对互不理睬的老姐妹时不时旁敲侧击,从孩子们嘴上套对方的近况。
阮时意有意借自己离世的幌子要回两幅晴岚图,嫌洪朗然不好对付,便选择从蓝家小辈着手,与萧桐的长孙女“偶遇”了两回,另约详谈。
第三则是徐家长庆楼掌柜来报,下午有个男人醉后涂画墙壁,引发无数人争相围观。
阮时意暗笑掌柜大惊小怪。
大多数人认定,徐二爷身上流淌徐家和阮家两大名家的血脉,若得其赏识,前途无量。
一年到头,从各地专程跑到徐家各酒楼茶馆卖弄的人多了去,害小二们严防死守,免得动不动要重新刷墙。
殊不知徐家后辈因某个原因,并不擅丹青。
对于“壁上作画”此等小事,阮时意并未往心里去。
岂料次日,长兴楼又有消息——赏画者将酒楼内外挤得水泄不通,掌柜不得不立下规定,非用膳者不可随意入内。
如此一来,生意异常火爆,门口排的长龙延伸至街尾,惹来周边商铺怨声载道。
阮时意微惊:这炫技者……似乎有些来头啊!
她正欲瞅一眼是何等神仙之作,恰巧蓝家千金派人传信,请她将约会地点改至长兴楼。
正好一举两得。
*****
翌日,阮时意刚从马车下来,已听见长兴楼客人对于墙上之作的赞叹。
“笔法凝练坚实,墨色圆浑苍润,技法洒脱流丽……大有探微先生遗风!”
“不错!但干笔皴擦,荒疏萧条之感,意境清幽落寞,不尽相类。”
“依老朽看,说句大不敬之词,堪称‘青出于蓝’。”
阮时意眸底暗云涌现:谁?谁特地跑来砸场子?
当她由两名丫鬟的搀扶进入二楼内堂,避过重重观赏者,总算一览画作。
山峦重叠,草亭掩映于山石林木间,若隐若现;山下林木繁茂,溪桥横卧,景色郁然深秀,润笔与焦墨渴笔相映成趣,一派幽远浑融、孤绝深藏之意韵。
明明只绘寥寥数峰,却让人从留白处窥见隐藏的万水千山,并在渺茫间感受内心的空虚。
这一刻,阮时意心底蔓生悲凉,亦腾升叹服之感。
难怪画者藏家蜂拥而来,趋之若鹜!
此人既具备徐赫的精湛技艺,更有胸怀天下的磅礴大气,不容小觑!
见画上并无落款和题字,阮时意低声问:“画者为何人?可曾留名?”
掌柜忐忑:“据小二称,那人随祭奠之客同来,光喝酒、不吃饭、不与人交谈,趴桌上睡了大半时辰,忽然抢了笔墨作画,不顾阻挠,直接下笔。
“小人惊闻此事,赶紧上楼,见此人年纪不大,蓄短须,衣着简朴,形容落魄,但风度超群脱俗,当即备上佳笔好墨,不料他半句话也没说,一气呵成画完,自行扬长而去。”
阮时意难以揣摩对方目的。
自恃技艺非凡,向徐家后人示威?想出名?还是……单纯兴之所至?
“阮家妹子,赏画赏得这般入神?该不会打算站一中午吧?”一清脆女嗓暗带戏谑。
阮时意换上笑脸,回身招呼。
蓝曦芸孤身前来,一身青绫便服,头发以玉簪利落绾了个发髻,五官透着爽朗豪迈。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