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他保持距离,衣上香气揉合清幽花香和翰墨书香,仍彻彻底底围困了她。
她纹丝不敢擅动,如初学稚儿般,任凭他把持她的皓腕,拿捏她乱颤的心。
后来,他日日来阮家,向祖父学画,也陪她作画。
后来,他柔声轻唤她,“阮阮”。
再后来,他承认早有预谋,并在拜师之前,为她坚拒一门亲事,导致父子关系不睦。
徐赫儒雅俊秀,才华横溢,外加温柔相待,体贴入微……害她芳心萌动,害她一及笄便急不可待嫁给他,害她误认为……那朝夕取乐、行坐不离、梦魂相伴的美好时光,能持续到老。
实情则是,婚后第四个年头,他走了。
在最好年华,挟着家人的思念、同行的钦佩,圆他游历四国之梦,就此消失于茫茫雪域。
音讯全无,尸骨无存。
留下儿女、大大小小的画作和一点薄名,还有家破人亡、欠债累累的烂摊子。
而阮时意,从徐三公子的娇妻,变成“探微先生”的遗孀,最终熬成首辅和首富的老母亲,以徐太夫人的身份与世长辞。
为徐家耗尽一生,再未得到他半点好处。
就连临死前,含住他捎回来的褪色大珠子压舌,居然不小心吞咽入腹,呛个半死!
什么破婚姻!这辈子真是够了!
等到了九泉之下,这一笔笔烂账,得慢慢跟他算!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家伙如若没投胎,没准耐不住几十年寂寞,积攒她烧的纸钱,偷偷纳好多房妾,小日子美滋滋,把妻儿抛到九霄云外了吧?
无妨。
无他相守的岁月鸿沟,她孤影前行,步步跨越,千锤百炼,淬火成钢。
遗憾,她尚有未完之事,未化解的误会,未来得及道别的亲友。
*****
缥缈虚无间,人声忽远忽近。
先是贴身老婢于娴哭诉:“太夫人!您为何一意孤行,不让老奴伺候!为何非要大伙儿严守秘密,等喜宴结束才去请医官?徐家颜面,能跟您的安康相提并论?您就不能为自身着想片刻?……大喜之夜孤零零走掉,让活着的人情何以堪!
“事到如今,老奴豁出去也要说句公道话!当年徐家长辈相继殴去,长房二房轮番排挤你们孤儿寡母,卷走家财后锒铛入狱,徐家一度状况凄惨!全赖您于逆境中杀出血路!
“他们哥儿俩忙朝政,忙生意,不省心的事儿全丢给您!三丫头处处与您作对,抛下家人远嫁他方!这么些年,您心绞痛、夜里喘,落下多少病根!而今即便将您风光大葬,能弥补得了吗?”
“于嬷嬷!都怪我!”长媳周氏泣不成声,“我早应在宴席上觉觉察婆婆的力不从心!我、我坐她身旁啊!怎就愚蠢到……真以为她不胜酒力?是我害死她老人家!”
“我不孝不悌在先!身为长子,年少时只顾读书,现今终日只顾朝堂事;身为长兄,未能化解三妹对母亲的成见!连送终机会也无,我有何面目担任内阁之首!”
“大哥大嫂,于嬷嬷,逝者已矣,再说无半分用处。当务之急,该即刻飞鸽传书至赤月国,催三妹归来守孝!若她还摆一国之后的架子跟母亲闹别扭……我势必与她断绝兄妹关系!”
“我要奶奶!呜呜呜!……奶奶,毛头再请您吃糖!好多好多的糖,每天吃一颗!甜甜的……”
乍然听众人争执,忆及远嫁的女儿,阮时意心头漫过悲悯,也有淡淡释然——她不欠他们什么了。
再听四岁小孙子哭号,她无比渴望拥他入怀,柔声劝抚。
随后,撕心裂肺的哭腔、内疚言辞、念经超度声,交织成杂音,消散于无边无际的静谧。
直至一壮年男子的沙哑沉嗓,含混哀伤与愧疚,飘忽而近。
“你……仿佛年轻了些,一如既往的优雅动人。”
阮时意微怔,声音似乎听过?但鼻音太重,无从辨认。
“我的错,没及时制止,连累你早亡,”对方语气既有愧疚,亦掺杂嫉恨,“你终究随徐探微而去,我对徐家手下留情的唯一理由不复存在……从今往后,再无顾虑。”
阮时意懵了,难道……她自以为“天命”,竟是人为所致?
静默半晌,一句柔肠百转之词混合颤抖气息,稳稳落向她耳边。
“吾心所归,至死不休。可我得到一切,却失了你,此生乐趣何在?”
刹那间,如有雷从天降,劈得阮时意神魂俱焦。
这、这……到底是谁?谁在向她这死老太婆剖白心迹?
强烈震悚感交叠无数疑问,一遍又一遍回旋于脑海。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受身体被挪移,眼皮外光影明暗乱晃,鼻尖湿润花香萦绕,唇舌发苦。
触觉、视觉、嗅觉、味觉……一丝丝,一缕缕,正悠然回归。
她的心蓦地一抽搐,紧闭双眼猝然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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