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菁下马车的时候, 眯起眼睛, 看到大营外整整齐齐列着一支两千人的军队。
寒风中, 朱袍铁甲踏雪而来,每个人立如劲松, 悄无声息,没有任何额外的响动。
她眉头一皱,尉迟读武能练出这样一支军队,绝非浪得虚名。
他毕竟曾率领过七万兵马与突厥大战, 对将领来说,并不是兵越多越好, 韩信敢说出“多多益善”的话,是证明他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可以统帅如此多的士兵, 实际上, 率领上万兵马作战,已经很考验将领的才能了。
林菁不想触这个大霉头,裴景行准备独自去主帐拜见军使,可营门就有尉迟读武的亲兵守着, 直言请林菁一同前往。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林菁只好仗着自己头铁, 去跟他硬碰硬了。
两人没有耽搁, 直接到了主帐。
一个身着黑袍银甲的年轻将军站在主帐中央,他剑眉星目, 英武高大,能当千牛备身的人, 都有一副好相貌,可沉浸沙场多年之后,嘴角眉峰一定会带着呼啸而来的凛冽杀气,像是阴云压制下的陡峭山峰,透着极不好惹的气息。
尉迟读武甲胄俱全,一只手放在腰间横刀刀柄之上,仿佛随时会抽刀斩人。
他面上,却是挂着笑容的。
“三郎,别来无恙。”他亲昵地招呼裴景行。
“尉迟兄还不知道我么?只要别在书房拘着我,放哪儿我都能逍遥自在。”裴景行施了个平辈的叉手礼,然后走上前去。尉迟读武比他大了好几岁,乃是他大兄的同窗好友,自有几分亲近。
尉迟读武揽过裴景行的肩膀拍了拍,笑道:“身子骨结实多了,这一次你在居延海退敌有功,我听闻后也是热血沸腾,恨不能一同御敌!这一次正好路过甘州,必 定与你喝几场酒才走。”然后转过头,像是才记起旁边还有一个人似的,看向林菁,“也好看看林远靖的女儿是什么来路,刚进军营便能升到云骑尉,实在教人好 奇。不知道三郎这里方不方便留我几日,哦,还有,上报军功的帖子还在我这里,也须核实后才好递上去。”
裴景行笑着回道:“这是自然,你带来的将士还在外面站着干嘛,搭好帐篷埋锅造饭,今日兄长就在我营里歇下,最近我对练兵颇有心得,正想请教。”
可惜他没能把场子圆回来,尉迟读武仍然看着林菁,而林菁也没有回避,甚至表情平淡,只能从绷紧的下巴看出她也是蓄势待发。
尉迟读武对裴景行道:“你营里的人骨头很硬啊,不知道拜见长官。”
裴景行刚想说话,尉迟读武却拦住了他,说道:“我想跟她单独谈谈。”
林菁不想裴景为难,立刻应下。
裴景行出去后,虚假的和平气氛不再,帐篷里几乎降到了冰点。
林菁道:“尉迟将军,当年事我知情,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有想报的仇,也可以现在直接报,我既然姓了‘林’这个字,有什么事只要说清楚,我来负责,绝无二话。”
尉迟读武的手指摸索着刀柄,慢条斯理地道:“既然你知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以为我会公报私仇?呵,我尉迟家的人,没这么小的器量。”
“可你看上去很讨厌我,想把我踢出军营?”
“是很想,可我不能做,你是圣人召进来的,这军营,你只能死不能出。”
“将军的意思是,要我死在军营方才解气吗?”
“想让你死的话,现在的确是最好的时机,不然以后要除掉你要麻烦多了,但我说过,我不会公报私仇,还有,谁不知道你拿着裴元德的龙雀,如果你出了事,那老家伙可不是当年的好脾气了,我还不想得罪他。”
“龙雀有什么含义?”
尉迟读武露出诧异的神情,突然笑道:“你居然还不知道?龙雀为凤凰的一种,孤高至极,一生翱翔,只求到达连生死都不可及的绝境,乃是裴家的家徽,当年赫连勃勃身边就有裴家人,得赐这把凶器。这把龙雀只有家主持有,你拿着龙雀,若有人伤你,便是与裴家结了血仇。”
“既然这样,将军准备如何对付我?”
“对付你真的太简单了,你一定很想知道当年宫里发生了什么,你想知道你父亲究竟怎么死的,你甚至还想从我嘴里套话,因为当年在那间屋子里并且还活下来的人中,只有我是你能找到的。”
他什么都知道……饶是林菁再聪慧,也不知道如何解这个局。
“你是不会告诉我的。”
尉迟读武大笑:“对,我不会,其实对你来说,也许还是不知道真相的好,为了安你的心,陛下特意让我带了口谕,如今先皇已逝,他亦不再追究当年林氏谋反一 案,只要你尽忠职守,他会找机会为林氏平反,至于那时候发生的事,他只是太子,无权也无力阻止,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陛下宽厚待人,不忍林氏遗孤从此默 默无闻,给你进军营的机会,可你不思皇恩浩荡,一意孤行,为私欲而战,你现在的样子,比你父亲还不如,你竟然还以为自己会成为我的对手?不要太高看自己, 就算你武功再高,连斩数百人又如何?我依然看不起你,不为你是女子,而是因为你眼光狭隘,也许终其一生都逃脱不了‘怨’、‘恨’二字。裴元德将龙雀给了 你,是因为他不忍你被其他势力暗害,但你究竟配不配拿这把家主之刃,你自己心里有数。最后,我还是要说,林菁,你不配做我的对手。”
他说完,不再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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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菁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出了帐篷,一口气疾驰到马厩牵了火炼出来,几乎一刻都停不得地冲出了大营。
她气的要炸了!
在冰天雪地里溜了半圈马,冷静下来之后,过脑子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要感谢韦胥,如果不是经历了他那一场险之又险的话术,这一次尉迟读武的话也会给她带来打击,甚至动摇她的信念。
而且他还阴险得还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差点把她憋出内伤。
尉迟读武的话乍一看没错,尤其显得高尚光明,却是从置身在外的看客视角出发,林家是什么样子,在里面生活的人究竟有多辛苦,他无从感受,却强行把一个天下大局为重的帽子压在她头上,这安的是什么心?
把这些狗屁话都过滤了,林菁真正从里面总结出了几个有用信息。
一是皇帝服软了,那些话翻译过来就是,爹的过错儿子不承担,但他可以给他爹擦屁股,寻个大赦给林家平反,让她死心塌地地给他卖命。
二是这把龙雀,裴元德是一个在左平嘴里被林远靖长期压制的人,可他不仅不恨林远靖,还对她很好,虽然她也能当做是对辅佐裴景行的回报,但是把家主持有信物交给她,这就太夸张了,裴景行知道吗?
三是她现在还算安全,可惜的是,原本可能对她出手的人都被皇帝和裴元德挡住了,让她暂时分不清敌我。
林菁回营的时候已经过了开火的时间,只好又去啃胡饼,啃了一半,裴景行突然出现在外面,问她:“方便吗?”
“方便。”
他带着一身酒气进来,发现她在努力干噎胡饼,腮帮被胡饼一角顶出个包,倒是从这总是心事重重的姑娘身上看出一丝可爱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不可爱的是,林菁的帐篷里还有一个叫林岚的小东西,像只乡间土狗一样坐在林菁后面,用毫无善意的目光偷偷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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