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水揽起袖,便将一双手整个浸入水中,那感觉清清凉凉,十分舒适。直是过了一会,才又拾起搭在盆边的软帕,拭了拭手。
待再回过神来,案边已是摆上了不少干果糕点,王玉溪更是不知从何处摘了一朵羊踯躅来,就别再她耳畔,笑睨着她道:“人比花娇。”
虽已算是老夫老妻,周如水仍因他的话有些羞,耳根都有些红。好在这时,王子楚颠颠跑来,在他身后,夙英手中竟抓着两只野兔,一只灰黑野兔被短箭自背中穿过,已是鲜血淋漓,断了气咽。另一只雪白野兔却是活蹦乱跳,也不知伤在了何处。
周如水挑挑眉,一面将满头是汗的王子楚搂入怀中,接了湿帕为他擦手拭面,一面问他:“那白兔怎的半点伤口也无?”
她一问,王子楚也是笑,急忙道:“它自个蠢,撞着树了!”说着,又咬咬唇,再看一眼那白兔,憨态可掬地望住周如水道:“阿姐,小五想将它放啦!它一团蠢气的,小五舍不得食。”
“既是要放,何必抓来?”周如水莞尔,心中虽猜着一二,却是诚心要逗他。
怎知小童心中澄澈,倒是不知她心中腹诽,毫不遮掩,很是大方,十分神气道:“自然是给阿姐瞧的,小五猎了两,小五更威武些!”
他这般,周如水倒不好笑他。再一想,又有些感慨,夸他道:“然也,小五虽幼,心中却有丈夫气。”说着,便就抬眼看向王玉溪,果然见他含笑望着她二人,风神高迈,容仪俊爽,真是如玉般的温润雍容。
她勾了勾唇,不由继续道:“持善,亦是丈夫气茜。”
心有不忍,或为妇人之仁,却是善之初,侠之本,丈夫之胸襟。能载后世德,匡天下义,实算难得。
如此,此情此景,有灶火正盛,香气铺鼻,再有花海熠熠,实是人间仙境。可便就在那香甜甘薯放上小案之时,却见原是守在山口的炯七匆匆自山下跑来,他手中持着一封密信,额头满是冷汗的朝周如水看来,须臾,才白着脸低禀道:“女君,夏人奇袭了宁川,血洗了宁川城。”
周如水原是笑着,听了这话,直是一愣,须臾,才眨了眨眼,有些木然问道:“风浅楼呢?”
炯七抿了抿唇,干着嗓道:“薨了。”
“怎么死的?”闻言,周如水不可思议地看向炯七,下意识地抬手抚向眉间的红莲,如水般的黑眸中须臾便噙了泪,嘴唇颤了颤追问道:“可有人为他收尸?”
闻言,炯七也是沉重,摇摇头,哑着嗓道:“怕是未有,据闻,夏人屠城,未留半个活口。”
夏人屠城?
未留半个活口?
听着他的话,周如水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一夕之间,她竟有些茫然了。虽当日风浅楼策马离去之时,便有向死而生之志,却如今,亲耳听闻他的死讯,她却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当年,她尚且不识得他时,就曾听过许多关于他的荒唐事。诸国之中,谁人不知,宁川少主风浅楼豪奢成性,任意妄为。因喜骑马,便广召天下骏马,更在自个的跑马场边挖出十丈深的壕沟,又在壕沟之中铺满了银钱,一直到填满壕沟,唤做金沟,以示宁川之奢豪。更传他最事爱食人乳豚,所谓人乳豚,便是以人乳喂养而成的小豚,又以人乳蒸熟,十分的骇人听闻,穷极绮丽。
遂连母后都曾道他是昏懦之辈,残暴之徒,短视之夫。却如今再想,怎知这恶名之后有多少无奈。
更宁川城百年来以异术为强盘踞一方,谁人不敢轻近半步,却大厦倾倒,不过陡然之间。灰飞烟灭只是转瞬,想来真是荒唐。
此时此刻,悲讯在耳,望着满目春色,花海翩翩,周如水却抬手取下了耳边的羊踯躅,她动了动唇,眼中含泪,慢慢说道:“前岁落魄颠簸,他留我在身侧,借我居所,赠我好酒,一日将一株花草放在我檐前,我道那花未开便如草,不由有些自怜。便就问他,花为何开?是为己?或是为人?彼时他道,花开花榭,皆乃花之性。率性之谓道,有人看见与否,皆与花无涉。故置花热闹场中花亦开,使生万山丛里花亦开,甚至使生于孤崖顶上,无人过问花亦开。后头他忽是感慨,望住远处,叹了声,花只有—点元气,在孤崖上也是要开的。彼时我不知其中真意,如今想来,那花便是宁川城,只撑着口元气也要开着,如今那元气散了,便就败了。”
言至此,她再抬起眼来,却见四下奴仆已跪了一地,王子楚更是呆呆望住王玉溪,满面都是不知所措。
周如水隔着泪眼望去,便见王玉溪亦是神色悲悯,双目猩红,显然在强忍悲意,微风轻扬着他雪白的衣裳,衬得他风雅至极,也孤寂至极。这一刻,四目相对,二人眸中都是同样的深重,同样的复杂。
他望着她,声音带着惋惜,亦带着悲凉,慢慢走近,一面接过她手中的密信,展开看了半晌,才叹息一声,沉沉道:“我与他亦敌亦友,虽是同门,却非同道。尤记当年,方知杀母真凶,我自室中鼓琴,愤愤之心难掩。他自外而来,闻之便道我琴音幽沉,很有贪杀之意。音乐之理,入于微妙,他能知我心中所思,也算知己故人。遂他之亡,虽早有所料,仍觉悲凉无限。”
说着,他转过脸安抚地抚了抚王子楚的小脸,眼眸微垂,轻轻对他道:“阿兄的挚友离世了,咱们不去临沂,改去为他收尸可好?”
这一声,忽然叫周如水想起那一日,他对着风浅楼背影道的那一声,“你是我的同门,不论你身死何处,我都会为你收回尸骨。”
风浅楼若知,虽是立场不同,他都将他视作挚友,自那九泉之下,是否能得一安慰?得一平静?
她真盼他能得以安息,如有来生,莫再如此,如此孤苦,如此辛酸,如此叫她伤怀难言。
第228章 机关参透
常年以来, 宁川城都以异术强横四方。世人无不惜命,遂宁川异术之诡异妖邪虽也有人半信半疑, 但终究忌惮无比。
便是前岁,因魏公子擎被双头蛇所伤, 身中奇毒, 前魏君大发雷霆, 大有攻伐宁川城之势。然那终归也不过只是作势, 要真近那就挡在宁川城门前的婴儿塔,却是无有几人有此胆色的。
遂,连一向强练兵马,步兵、骑兵、车兵、水兵一应俱全的魏军都未真攻宁川城, 在旁人眼中,宁川城就更如一只盘踞在山中的猛兽一般, 占尽了先机,凶狠猛厉,实是旁人不能惹, 不敢惹之心头之患。
却哪想,夏国竟然出兵了, 一夕之间,兵临城下。风浅楼往城门下一看,只见婴儿塔前布满了夏兵, 全是杀气腾腾,不怒自威之势。
他早就料到了这一日,遂半月前他安顿好一切, 匆匆赶回了宁川。彼时,面对满目忧色的老家宰,他只是伏跪在地,久久说不出话来。须臾,他才终于启唇,终于说出了往日心中所想。这一切本是难以启齿,但这话一旦开了口,倒是不自觉的生出了几分坦然。
他道:“祖父怕是瞧不着宁川城重现辉煌的那一日了,咱们早该认命了,宁川城便如一老朽,油尽灯枯,已是未有几天时日了。然,城中妇孺稚儿尚可逃去,本君在周国置下的买卖亦还仍在。周天骄便是发觉,想她心慈仁厚,也断然不会对宁川城人赶尽杀绝。如此,那倒是咱们绝佳的藏身之所,倒不枉我往日辛劳,全可将愿离城者皆送出城去。”言至此,他才站起身来,望着一片萧瑟景象的宁川内城,由衷叹道:“谁又能知今日这一劫是福还是祸呢?咱们闭门锁城这么些年,本就是颓势,本就困腾腾像个半死的虾蟆。咱们如此,子子孙孙便也只能如此了么?瞧瞧外头罢,外头春光明媚,放眼望去遍地都是好去处。倒不如出去晒晒日头,祛祛灰,顺道,也替咱们宁川城留下些根。”
话至此处,多少无奈,多少辛酸,真是道不尽的悲与苦。
好在,老家宰本就年事已高,古稀之年,倒是早就看淡了生死,如今深知积重难返,往昔的夙愿全都碾落成灰,便也多了释然,倒是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背手而立,默了一瞬,终于睁开满是皱纹的老眼看向风浅楼,浑浊的目光透着平日里难见的慈爱,灼灼认真,慢吞吞道:“既如此,少主您便也一同去罢。您尚年轻,仍有大把的时光,大把的可期,断不必留在这死气沉沉之处,白白荒废了一生。更这些年来,你所做的已是足够,本也委屈了您许多,如今,也当可释然而去了。”
老家宰一直跟随在老城主身侧,自知风浅楼所受辛酸。不过,往日里虽知他委屈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宁川城重,重于个人。却如今已是难挽,自然,便也由衷盼他也脱下包袱展翅飞去,何必与他们这帮子老朽一齐陪葬。
却风浅楼哪会首肯,不光是他,宁川城中城民多朴实,并不如外头传言一般狡诈多险。他们十分的单纯简单,知是夏军来袭,城中异士又是岌岌,少城主更已下令可逃。却城中男子,老汉少年皆无谁肯走,不过送走家中妇孺婴孩。其余的,皆是拿起家中的利器上阵守城,誓要拼一个鱼死网破。
谁也不会想到,向来盘踞一方的宁川城竟会如此的不堪一击,不过一个时辰,城门便是大开。待得夏军冲入城内也是瞠目结舌,眼见一切,都是破旧颓败,全是老弱残兵。不知的,还当这些个城民都是荒野山民。
再想往日宁川城对外之声威,直叫人由心发笑。然笑过之后又是恼怒,便是这么些泛泛之辈,竟然就叫诸国忌惮如此,实在是奇耻大辱!
如此作想,再想风浅楼平日里诸多不是,与夏太子忌同为领将的夏锦端直是气的咬牙,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直是挥手大喝道:“屠城!杀光这群装腔作势之徒!”
她这般下令,就在她身侧,向来与她政见相左的夏太子忌也不过挑了挑眉,须臾,便就默许地也朝左右挥了挥手。
一时之间,装备齐具的夏国兵士便如被放出山林的豺狼虎豹,疯狂撕咬,全无忌惮,便是徒手老叟倒在面前,也是全不放过,一刀屠命。好在宁川城人虽寡不敌众,却仍披肚沥胆,慷慨激昂,更有满身是血的壮汉放声高喝:“吾等生于此,便当丧于此,本便无意苟且偷生!杀呀!杀了一个算值当,杀了一双便是绰绰有余,不亏!”
就在这血色苍苍之中,风浅楼一袭红衣就守在高楼之上,明明周遭杀戮满地,声色斯壮。却忽然之间,他却觉着,明是嘈杂非常的四下里万籁无声。望着城角那株爆出新芽的老树,他好似也感觉到了得意的春风,听见了有风吹过老树的新芽,那风吹在丛草之上,发出了异常轻柔异常温软的声音。
他忽然就想,“不知此时此刻,小阿骄在做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