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天色因着雨势有些昏暗,奴仆都在院外候着,王玉溪就坐在门前的屋檐下,未穿蓑衣,只在腿上盖了件帛毯。
雨滴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树杈间的鸟巢悬在空中,里头的稚鸟探着毛绒绒的脑袋哇哇的叫。不多时,雨潲进屋檐,打湿了地面,王玉溪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阶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水洼上,兀自出神。
隔着院门,伏流与南宫祁相对而视,见这情景,一个神色平淡,静静拨动着指尖的菩提子。一个面露愁容,使力爬了爬额前的发。
直是守了一会,南宫祁终究露出不耐,朝伏流使了个眼色,便先一步去了门边的拐角处。见伏流跟来,才凑在他近前,低声问他道:“圣僧可知,王三有几日未阖眼了?”
闻言,伏流看他一眼,端的是无悲无喜,只摇了摇头,未说半个字。
见此,南宫祁也有些焦急,又问:“两日还是三日?”
“便是阖眼,也不定睡的安稳。”伏流答非所问,倒是一副任由王玉溪熬着的模样。
南宫祁往日里倒是爱听他打禅机,只今日不知怎的偏就听不惯,既是问不出个理所然来,便只好一个劲地嘟哝:“他平日里可有这般的老实?道是叫他支更,他还真熬上了?”
“非是有未有,而是愿不愿。”伏流瞥南宫祁一眼,亮如琉璃的清明眸子微微一黯,直是顿了一瞬,才继续说道:“这般守着,他心里舒坦。人活着不过图个舒坦。”
这一句话,倒叫南宫祁想起了婉七妹,他抿了抿嘴,神色有些颓唐,口中泛苦,低道:“这事儿君上非是不知,若是与女君说清,或许少吃些排头。”
伏流闻之低笑,望着漫天的飞雨道:“是他心甘情愿。”说着,又转过眼来看向南宫祁,补了一声:“那谢六就被押在牢中,你瞧是不瞧?”
南宫祁因他的话一滞,少顷,摇了摇头,闷声道:“我喜的不是她的人,只是她的影。更她在邺城之时戴了张人皮面具,都是虚幻,无有甚可眷恋。”
周如水在睡梦中并不踏实,睁开眼时,室内室外都是漆黑一片,眼中胀胀的,口中也干的厉害。她半撑起身子,屋里漆黑一片,一时也寻不着茶具。想要唤人,忽就想起王玉溪,想起她叫他为她支更。
这么一想,连渴都忘了。她赤着脚小心翼翼走近门边,也不推门,只就着半掩的室门往外头望去。
只一眼,王玉溪就出现在了她的眼中。
门前悬着盏半旧的油纸灯,他就在这昏黄微弱的灯光下,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盘膝坐在阶上。
院中的地面湿淋淋的,屋檐上依旧有水滴在滑落,他的鞋面早已湿透,却他浑然未觉,一身白衣半隐在黑暗之中,无声无息,透着无边的寂寥。
她梦里是家族兴亡,睁开眼来,是他在黑暗之中守着一盏灯,为她支更。
心里有许多情绪放不下,又有许多情绪都放下了。不知不觉中,她推开了门,就立在敞开的门前,撑着胀痛的眼,大大方方地瞧他。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在翻云覆雨的王三郎身上看见了落寞,而这落寞,多半是她给的。
她忽然就想,她或许也错了。
只声音一出,王玉溪便回过了神来。四目相对,都是红着的眼眶。
缓缓地,他朝她勾起了一弯笑,很温柔,却是透着疲惫的温柔。
见此,周如水心房微窒,不由就走近他,就坐在了他的身旁。
放眼望去,院中黑漆漆的。她的一双眼,只瞧得清近处。近处,王玉溪手中捏着的流云百福佩。近处,他鞋面上污秽的雨水与泥。
如此的狼狈,如此的不成体统,绝不该出现在王玉溪的身上。却偏偏他就在这里,平静坦然,好似未有半分的不适。
她一坐下,他便将腿间的帛毯搭在了她的膝上,目光在她面上落了落,须臾,无声无息,仰头看向万丈的夜空。
院中再次归于寂静,短短的沉默之后,周如水捏着膝头的帛毯,再不能忍,慢慢说道:“我梦见七兄了。”
说着,眼中的泪水也冲了下来,她止不住,便低下头,只看着自个的指尖,任由眼中一片模糊。
她自顾自地,慢慢地说道:“我与七兄从来就是道不同,他与我也不是一个娘生的,遂阿兄与他,我总是次次都站在阿兄那头。就这般,他对我也不气不恼,到死仍记挂着我,道是所有的罪孽都由他来扛。让我去寻你,让我莫再理国事家事,去生儿育女,去山野江河,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他总道自个这一生,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可这天下人,谁又是有成的呢?”言至此,她看向自己的空空如也的手心,自嘲道:“我亦一无所成,”
泪水无休无截,周如水就这么并肩坐在王玉溪身侧,好像有说不尽的话能在这里说尽,又好像有解不开的心结,终于能在这漆黑的夜幕下,透一透气,见一见天光,哪怕,是暗夜里黑沉沉的天光。
周如水的嘴唇动了又动,一瞬的哽咽,叫呼吸都变得浑浊,她竭力地控制住本能地颤抖,慢慢地说道:“佛门回向偈里有,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四重恩所指,是父母恩,是上师恩,是家国恩,是众生恩。它道顺我志者,令我欢喜者,逆我志者,令发道意者,都是无量恩德。七兄待我有百好而无一害,而我待他有几分好,我却想不起了。更这恩情,两世我都未曾得报,或许,我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么?又我怨怼你时,是否也忘了你待我的恩德?”
周詹死的荒唐,又因往日肆意妄为,不得民心,遂他陨落了,无谁会言他的好,暗巷之中,特是他封邑的百姓更是庆幸者居多,是真真的一事无成。
对此,旁人是唏嘘,她确是胸口闷痛。如今梦中重逢,更是思念甚笃,惆怅难忘。更她忽然就明白了,世间对错总是模糊。道他人对错之时,世人又可曾回望自个?
她说话之时,王玉溪早已回过了脸来。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因泪水而模糊的双眼,看着她明明红肿,却依旧明亮,依旧清澈,依旧美丽的双眸。
这世间行走之人,谁不是满手血腥?便是他,总以不见血为好。却翻云覆雨之时,往往湿了鞋袜。吸入肺腑的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极是熟悉,又有些陌生,叫他贪恋至极,亦温暖至极,有许多话在心头,闷闷的,竟叫他哑然失语。
少顷,他才终于伸出手去,他将手中的流云百福佩塞入她的手心,他冰凉的手紧紧地环抱着她颤抖的手掌,有些用力,有些微颤,他轻轻换了口气,才哑着嗓说道:“你非一无所成,你有我。”
他这一句话,重如千斤。周如水不由抬起脸来,泪眼朦胧中,四目相对。
她见他情意绵绵地望着她,忽然,又朝她摇了摇头,他道:“不用偿,不用记,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第220章 机关参透
心平气和的交谈过后, 王玉溪与周如水之间,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和睦, 不如往日里亲密,却也再非若仇敌。若即若离, 似亲似疏, 叫外人摸不着头脑, 更教宋几笃定地认为, 堂堂琅琊王三郎果真是个惧内的。
直是休憩了几日,周如水才想起见谢永清。又或者说,到了此时,她才愿意再去面对谢永清那张扭曲的充满憎恶的脸。
彼时在城门之上, 谢永清心中就分明晓得,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能够杀了周如水的机会。只可惜, 时也命也,她终究还是错过了天赐的良机,遂如今境况翻转, 她终究是投入无门,成了真真的阶下囚。
她忽然就十分想念幼时在谢府中的时光, 她美貌出众,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邺城之中, 爱慕她的儿郎不甚枚举,她原本有光明的未来,却如今她一无所有。
她想起那一日, 父亲忽然问她:“可愿做二皇子妇?”想起赏花宴前,阿姐诏她入宫,拉着她的手,一改往日对周沐笙的嫌恶道:“能嫁他,你倒是个好命的。”她也自以为自个是个好命的,奈何,好梦就在眼前,一朝天旋地转,落了个两手空茫茫。
谢永清是宋几亲自来押的。宋几平日里就不是个吃素的,想他往日里追随公子詹,如今新君即位依旧能官运亨通,一是因了平日里克己尽责,二也是因了娘胎里自带的机灵劲,惯会的见风使舵。
遂不下几日的功夫,他倒是摸透了往日里天骄公主与谢永清的恩怨,知晓这些个事时,他不免也有些唏嘘。这些年来,他也算见多了忒会钻营的妇人,可他倒是头一回见识到把自个往死里作,好好一手棋能下得如此稀烂的妇人,实是叹为观止,白瞎了那一张俏脸了。
这般,他待谢六更是生疏了许多,从牢里领她去驿站时更是面无表情,那冷厉的模样,与往日里殷情简直是天朗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