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冰凉的骇人,她不得不睁开眼来,便见晦暗的洞穴中,王玉溪一只手撑在她的颈侧,一只手捏着玉牌紧紧地贴在她的胸口之上,渐渐的,她胸前衣裳都被染红了,原本凝绿的玉牌也被染成了红色,待得整块玉牌都沁透在血中。他终于松开手,在她的意识彻底坠入黑暗的前一刻,慢慢将她安置在地,冰冷的指腹抚上她微张的唇,将一粒药丸塞入了她的唇中,药味苦涩,入口即化,她来不及动作,便见他已退后一步跪在了地上,咬破手指,在她周围以血而引画下阵图,待得收回手时,才深深看了他一眼,说了声:“无事了。”
怎会真的无事了呢?
周如水苦笑,因口舌中的苦味分外的清明,她摇了摇头,豆大的泪水划过脸颊,她艰涩地扯了扯唇角,无力地说道:“心头血给你了,从此以后,你我夫妻,恩断义绝。不及黄泉,莫再相见。”
她或许很难宽恕他,也很难忘记他,他的温柔她都记得,他如今的无情她也难以忘却,爱恨交织在一处,留给她的有不舍,有难堪,还有更多难以言说难以释怀的情感。遂她说不出生生世世不复相见,她想死了便好了,死了以后若还有来世,来世的他与她若是能跳脱了这个身份,他不是琅琊王氏的三郎,她也不是周氏的女君,他只是庐临山头的玉先生,她是个山野村妇也好,都还能与他干干净净地再遇一回。
然而,或许人无来世罢。她不禁就想起了谢蕴之离邺前留给她的那四个字,别时容易。
真是,别时容易。
终于,她眼睁睁地看着世人梦寐以求的宝藏被开启,眼睁睁地看着风浅楼与王玉溪走入门中,走向那成堆的金山银山。她盯了一瞬,便撇过脸却不愿再看了。她捂着胸口缓缓地站起了身来,她不顾王玉溪所画的阵图,离了他的庇护,她跌跌撞撞地走向了山洞的出口。
放看望去,外头春光灿烂,真是好一个艳阳天。
有道是,“天地开辟,日月重光。周有龙脉,传国万年。”周人都会唱这首歌谣,都知当年周圣帝请了八方异士自立宝库,在宝库里头藏下了无数的稀世珍宝。遂也因此,诸国对这宝库都是虎视眈眈,谁都想晓得,这宝库中到底藏着些甚么?谁也不知那所谓泼天的巨富到底有多少?
这一直以来都是一桩悬而未决的巨大谜团,却就在这春寒陡峭的日子里,这桩谜团被彻底地掀开了。
一时间之间,诸国之间都传开了,周国祸不单行,先君方才驾崩,这传世的宝库竟就被盗了!
这事的起因是有凤尹县的县民齐肆上紫云山采药,哪想这一路蜿蜒而上,竟就在草木之间拾到了不少金银。见此,齐肆便顺着这些个细碎的金银一路走去,这一看尚不及欣喜,只觉大事不好。他竟在一面山洞前瞧见了不少奇装异服之人,更他们所看守着的竟是成箱的金银。这般,齐肆实是被唬了一大跳,原本的沾沾自喜一时都被漏了个干净,赶紧就紧猫着身子下了山去。回到家后也是惊魂未定,只想自前县尹姚知伏法后,县中十分安宁,却这紫云山中竟又藏了大盗?那这县中可还会有安宁么?更若叫这盗匪壮大起来,这山下的百姓又该如何过活?一番左思右想之后,齐肆实是坐立难安,后头终于下定决心,咬牙拎着那揣来的金银去了府衙。
这事堂而皇之地报了官,县尹王铣自不能不管,下令去查也真是捅破了天,人虽未逮着,却是查着了那十去九空的周国宝库。
为何笃定此处便是周圣帝藏宝的宝库呢?便是因这洞中尚还留着的百鸟衔钱招财青铜树。许是因此树过于巨大繁复,盗宝贼竟是来不及运走。便就被王铣等人撞了个正着。只见那青铜树实在是精致华美到极致。树座,树干,树枝皆是栩栩如生,所见坠叶又全为圆钱所串,层层重叠,高低错落,实在叫人瞠目结舌。也正是这青铜树证实了此地正是周国宝库的事实。毕竟当年,周圣帝诏天下匠人铸青铜宝树,以百鸟共持钱财之意,祈望周土岁岁昌荣之事人人皆知,如今真见着这颗宝树,便无有甚么可再质疑的了。
这消息一出,凤尹县的县民占据天时地利,便都成群结队上山中去看,这一看也是惊为天人。一时之间,这消息便在凤尹县中议论了开来,更待奏折传入邺都,邺都也是一片沸腾。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实是一桩巨大的谈资,其中有惋惜失落者,也有兴灾热祸者。众人都围绕着宝库议论开来,却无人晓得,风浅楼见着那金山银山时的欣喜若狂。更无人晓得,王玉溪持着血如意转过身来,待见周如水已是离去时,直是当场呕出了一口血来。
而周如水带着一身伤痛又去了何处?谁也不知,纵是琅琊王氏的私部四下细寻也寻不来她的行踪,她回不去庐临山,也未再回邺都,她不知去了何处。
第207章 机关参透
凤阙被夺, 宝库被开,一时间, 世人皆知。更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谣言,道是“宝库破, 日将没, 糜弧箕胞, 周国将亡。”这谣言一出, 原先还对百鸟衔钱招财青铜树津津乐道的周国百姓都灰败了脸色,四下里更是人心惶惶。
如此,凤记商行内却是另一番景象,虽是春日, 晨间的早风仍夹杂着雾气,吹在身上微涩的寒, 叫柳凤寒这铮铮男儿都起了身鸡皮。却他背手望着仰靠在树下正喝着他窖中桑落酒的周如水,至美的眸子眯了眯,摇着头走近她道:“公主可真是好本事, 我这辛辛苦苦从宁川城贩来的桑落酒都要被给你喝光了!不知的,还当我是请了个酒仙回来!”说着, 他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斜周如水一眼,盯着她再无花钿的眉间, 抬起手来,以袖掩住口鼻,退后一步道:“当初叫你收了我做面首, 你不肯!如今倒是好了!做了他琅琊王氏的妇人,却来喝我柳家的酒!早知你贪杯成这般,连自个的身子都不顾,我又何苦来哉错过那满库的珍宝,偏就将你这酒痴硬背了回来!”
他这话揶揄居多,倒非是真嫌弃。周如水笑了两声,抬起脸来,醉酒后的白皙面容显得愈发的精致惑人,嚼着笑道:“这酒钱晚些再双倍还你。”说着似是想起甚么,直是抬手将发上的玉竹簪抽了下来,满头乌发应声而落,她也全不在意,看也不看那玉竹簪,直就递向柳凤寒,十分随意地道:“我这趟出门真是身无长物,这玉簪子用料倒可,尚能抵得几个钱。便先给了你,也省得我瞧着碍眼。”
她自与王玉溪归隐以来,便不怎的用金翠首饰了,只王玉溪送她的流云百福佩与玉竹簪从不离身,前次在洞穴之中,她伤心至极,只记着将流云百福佩归还王玉溪,倒是一时忘了这玉簪。如今再看这玉竹簪,也是万般情绪在心头,十分的难言,再想着琅琊王氏怕也不稀罕这小小的玉簪,遂索性抵了酒资,也好过眼不见心不烦。
如此,柳凤寒却是不接,也走近树下坐着,顺手扯了跟嫩草叼入口中,睨着她道:“你这是出门呢?还是被劫呢?公主忒的心狠不是?小爷我好歹救了你的命,你倒是一句实话不讲!好好的出门怎的会心口淌血倦在草垛中?更转眼你祖宗留的宝贝就被盗了?”
这话在他心中可是憋了许久,早先看她伤未痊愈不忍直问,如今见她贪醉成瘾,便也就不客气地直捅她的心窝子了。言至此,继续说道:“你可知,外头乱成甚么样了到处都是流言,道是宝库破,日将没,糜弧箕胞,周国将亡。这县中的米价都涨了好几回了!”
哪想周如水压根不惊讶,眼也未抬,嗤他道:“周国将亡?好大的口气!如此,朝廷能不管?你与我一姑子说甚?”说着,她盯着手中的酒坛直是笑了笑,神色飘远,慢慢回忆道:“想来我第一回 尝这桑落酒,还是因了前岁赏花宴时巧遇了宁川少主风浅楼,彼时我便觉着他是个妖孽,后头众高士同席,冯樘道,一年四季,风各有名,春为和风,夏为薰风,秋为金风,冬为朔风。那时的春风也和刀子似得,我便问,可还算是和风么?你知风浅楼答甚么?他道,时令既乱,乃是癫风了。”言至此,周如水勾唇笑了笑,十分潇洒地提坛便饮,淡淡道:“这可不就是癫风了么?然,这点子癫风王兄便就应付不来,那亡周也就未有甚么可惜的了。”
她这话似是而非,讥讽之意却是甚浓,直是叫柳凤寒吓了一跳,忙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见她再未往下说,才愕然地看着她,怪叫道:“你若不是帝姬,这话出口可是要砍头的!更要不是今上即位前便以宠妹闻名,我都当你与他并不融洽了!”
“他是我的兄长,我自是知晓他的本事的。若真不融洽,也怕是不敢如此言说。只你是个生意人,好好做生意便是,总明里暗里探我的话做甚?晓得了谁伤我,谁夺了宝库又如何?难不成,你要去抢么?甭想了,那便是烫手的山芋,窥探者太多了。便是抢来了,也未必就是你的。”说着,她忽然伸出手来,温润细腻的手指便就在树下接那缝隙中漏下的光,淡淡金光照在手心,有明处也有暗处,斑斑驳驳的,如她的目光一般,朦胧,飘远。
她注视了一会,才撇了撇嘴,意味深长地继续道:“得必有失,不若不得。人自以为能抓住光阴,但一生到头又到底能抓住多少呢?便是抓着了又是自个的么?我常以为,我眷恋着这片土地,我也深以为,这是吾周氏的生根之源。遂自明事理后,我常以国以家为先。然如今回过头来,才幡然觉着,便是这小小的凤尹县,我都不知东西。那这所谓的周氏江山,我又到底知晓多少?更,王兄知晓多少?周氏的先祖又知晓多少?原来,人生在世,无知之处才是最最多的。便如手中事物,便如至亲之人,更如爱念人心。殊不知,无爱无念便无苦忧,既谎且痴,不若早断。”
她这话太冷清了,更这段时日,外头沸沸扬扬。然那琅琊王三呢?自个的妇人都丢了,琅琊王氏却半点风声也无。
念及此,柳凤寒不觉便蹙了蹙眉,眉间的红痣都皱入了肉缝中,散漫的目光更是沉了几分,试探着问她道:“你这模样,怎的和要去做道姑了似得?好好的倒说起了爱念?更又言不若早断?怎的,当年都道你周氏与王三郎有杀父之仇,能作爱侣,实是真情动天。却其实王氏是个狼窝?你自入门便受尽苦楚?这才宁可在我这小庙里混酒喝也不愿回府?”说着又是一顿,盯了周如水一眼道:“难不成,是琅琊王氏盗了宝库?”
他这话,直是叫周如水一愣,原来,人人都记着她与王玉溪隔着杀父之仇。却她自个竟和丢了脑子似得,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苦笑一声,极其平淡地摇了摇头,“王家并不缺财,何苦弄些个不易出手的阿堵物惹火烧身?”她这话半真半假,倒也未有甚么亏心。不觉又想,难不成王玉溪娶她便就是报复?既如此,她是否只等着他休了她便成了?倒无需再去纠结着一纸婚书。
这么一想也如是在心头饮下了一口苦药。她深吸一口气,直是推了一坛子酒在柳凤寒面前,朝他扬了扬下巴道:“说这些扫兴的事做甚么?难不成你是要提醒我,我甚无用,叫旁人掘了家中的财宝,来日无言下地见吾周氏鬼神么?”言至此处,周如水也终是悲从中来,仰头大口饮酒,酒水溅在衣襟处,和她落了泪一般,她摇了摇头,不觉便低吟起了一首歌谣,她懒懒地哼道:“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见她这般,柳凤寒登时就将旁的心思通通给收了,再不多言,忙是调转话头,打圆场道:“你便不想知,你王兄是如何应对的么?”
“哦?”周如水敲着瓶身的手指一顿,漫不经心看他,问:“如何?”
见她带着醉意的盈盈杏眼直盯着自个,柳凤寒一愣,下意识地咽了咽水,愣是盯着脚边的嫩草,如数家珍般地说道:“你当时惨兮兮的,怕是不晓得,那洞中的珍宝多如堆山,便是被察觉之时也未被搬空,还留了一颗百鸟衔钱招财青铜树在洞中。那青铜树也是稀奇,这都百年了,至今却仍是熠熠生辉,十分的精致繁复。也因着这颗青铜树,这流言倒是不攻自破了。这流言不过才传出一日呐,街头巷尾便又有了另一种说法,道是这宝库之所以重之又重,非因里头的金银珠宝,而是因着那颗青铜树。毕竟,彼时周圣帝藏珍宝入库,最最广为流传的便是此树,此树之意,又在百鸟持财,护土昌荣。遂如今,只要青桐树尚在,便仍是天佑吾周。旁的财宝也不过凑数,就是丢了,亦未有甚么大不了的。又这消息不下几日,邺都果然便派了重臣前来请走这青铜树,道是这青铜树便是国运昌荣之预兆,今能见于天日,便是吉兆,要供于太庙,以示敬意。后,今上更是大赦天下,已告先祖之德,鸿运之昌。”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了,只是如此,往后这青铜树便真得供着了。若有个闪失,岂不又是一段谣言?”周如水叹了口气,全不觉柳凤寒方才的意动,又晃了晃坛中的剩酒,问他:“那粮价呢?可还虚高不下?”
“得了吧,今上治下不似先君,颇有些万事都盼管尽的态势。那粮价也不过高了几日,这生意还未起头呢,好些个趁机借机高价贩粮的商铺便都遭了殃,遭罚的遭罚,被关的被关,各郡县都开了部分粮仓不做二价地将往年的陈粮售予百姓。如今,又是大赦天下,又是低价售粮的,这处处都是喜意,都是感恩戴德,哪儿还能见着半点的忧心忡忡啊?”
“如此?”周如水听到这处却是蹙了蹙眉,仰头将坛中酒饮尽,低低喃了一声,“倒不知,你这酒窖我是喝不喝得空了。”
彼时,日头高升,万丈光芒。带着寒的春风也消了力道,柳凤寒挑眉,便见周如水随手将玉竹簪掷在地上,忽然站起身来,长袍广袖,腰间细细,虽是染着醉意,却又是十足的清醒,她神色忧虑地朝北面望去,低低道:“如今时节,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闻言,柳凤寒的目光的一沉,不知怎的,甚不觉安稳。
第208章 机关参透
周国宝库被盗, 震动的可不止是周土,夏国宫中, 夏锦端直是气得双目赤红,得知此事时, 她一脚便踹翻了腿边的男宠, 将几案上的茶盅一拂, 愤愤问眼前暗刺道:“笑话!本宫寻觅多年, 那宝库便和个天方夜谭似得,愣是连影子也未摸着。如今倒好,连是谁得手了都不知!难不成宝库被盗前就半点征兆也无么?又或是本宫留你们在周国,留的都是些死人!”
如今, 夏锦端的权势一日盛过一日,遂说起话来也是十足的威严, 再未有往日的收敛。更现下因是有气无处使,只想着一直被她视作己物唾手可得的宝库就这么落入了不知是谁的手中,她更是急的牙痒!本是美艳的小脸死死板在一处, 全是要将眼前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那暗刺见此自然吓得手抖,旁人不知, 他们却晓得,这锦端公主全不如外头所言那般温文纤柔,实是条会蛰人的美女蛇。遂他伏跪在地动也不敢动, 忙是老实回道:“奴才也是后头才知,事出前,王三郎与周天骄似是有意归邺, 却半途之中,周天骄被劫。后头,宝库被盗,王三郎得知此信之时似是察觉了甚么,直是气急攻心,当场便呕了血。如今,王氏的私部全在寻周天骄的下落,周国宫中似也得了消息,周王心急如焚,已是遣了左卫去寻人了。”
“那便是说,开宝库时,取的是周天骄的心头血了?”闻言,夏锦端眯了眯眼,此时,面上才现出了些微笑意,幸灾乐祸,挑着眉道:“怎么?王玉溪连自个的妇人也护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