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 上好的金丝炭在铜鹤暖炉中冒着细而微弱的烟,尚及炉顶, 便被吸入炉身之中,沉入炉底的水盘,半点也不污室中空气。更室墙以椒和泥涂, 取其温而芬芳,遂室中暖融, 如是春生。
床榻之上,夫妇二人被这声响惊动,不约而同睁开眼来。然, 王玉溪目光清明,周如水却仍是懵懵。就见她枕在王玉溪右臂之上,双眸微眯, 上身覆着薄纱,待听清是王子楚的声音,微蹙的眉头才缓缓松开,复又闭上眼,搂着王玉溪的手臂,白皙的脸庞再一次陷入他的臂弯之中,懒洋洋道:“哪是鱼儿急,全是他急!如此,今日倒是起的比鸡鸣还早些。”
闻言,王玉溪垂下头来温柔看她,一只手轻轻抚着她乌黑秀丽的长发,吻了吻她的额,如若星辰的眸子才慢慢望向门边,早有预料般地笑了笑,朝门外慵懒说道:“阿楚,今日早起,也算造化了你。为兄昨夜所书文章正在几上,如今墨迹已干,你便去誊写一番。待得全得背诵,便可去收网拾鱼了。”
他低沉磁石的声音缓缓传入王子楚耳边,如是惊天的霹雳,小童双目瞪圆,正想说话,便听室中又道:“莫闹了,你阿姐睡得沉。”
听了这话,王子楚果然抿了嘴,只好乖乖应了声:“诺。”恭恭敬敬地对着房门一礼,迈着小短腿,便垂头丧气地朝院中走去了。
昨儿下了一夜的雪,这一脚踏下去,直是覆住了小童的鞋面,好在皮屦御寒防水,遂小童无知无觉,因是踏在雪地上吱吱作响十分有趣,还原地蹦了几回。
院中搭着个草棚,因是冬日,草棚四面都围着厚厚的棉帐,小童仗着自个个子小,连帘面都不打,猫腰便从棉帐缝隙中钻入了棚中。抬眼见几上那尚散着墨香的竹卷,小童的面色变了又变,亮晶晶的眼眸眯起似猫儿一样,极是用力地跺了跺脚,半晌,才虎着脸,唉声叹气,奶声奶气地道:“良如玉石需磨难,小五定是玉石,才会受如此磨难!”
小小王子楚哪儿斗得过经天纬地王三郎,原想着早起就能吃着鱼儿,没想,却陷入笔墨之中,只好埋头誊卷。
室中,周如水闭着眼靠在王玉溪怀中,因着这事儿笑出了声,声音慵懒妩媚,贴在他心口道:“你也是焉坏,就是讨你拎个渔网,还需背诵文章。”
闻言,王玉溪亦是笑,一手搂着她肩,一手抚着她的发,贴在她额间道:“你是我的心头肉,半点不舍搓摩。他尚为璞玉,倒可搓摩一二。”说着,一双大手绕过她的腰肢,勾住她的腰,清雅一笑。暗室之中,香气萦绕,他就贴在她耳边,摩挲着她白嫩的下巴,低低问道:“身子可爽利了?”
周如水被他掐在软处,全是动弹不得,听他声音略带暗哑,说不出的蛊惑动人,拂在她耳畔,痒痒的,不得已睁开眼来,眼中透着艳,娇软的嗓音都发着颤道:“可闹不得了!小五聪慧的很,不下一个时辰定能背个滚瓜烂熟,到时你我可不得……”
“可不得下不来榻了?”她在他怀中,便如白玉做的似的,王玉溪嗅着她身上的清冽气息,深深一吸,闷笑。在她的嗔视中,放她一码,温柔说道:“不闹你。”说着更是轻拍她的玉背,体贴道:“夫人再歇一会,待得醒来,我为夫人着衣画眉。”
果然如周如水所言,不过一个时辰,王子楚便兴冲冲来到门边,小童腰背挺得笔直,真是倒背如流。王玉溪隔着房门听他对答,他倒也算有些急智,样样都答的上来。如此,王玉溪也再不为难他,朝他招手,命他进门。
彼时,小童一跨入房中,便就带进一股凉气。见此,周如水不顾王玉溪正为她画眉,忙也朝他招手,搂着小童入了怀,一面搓摩着他的小手一面关心道:“怎的这般寒?”
王玉溪道是那文章是昨夜所书,实则是天尚未亮才出屋写的,自然也在棚中生了炭取暖,又放下了四面棉帐,哪能真叫他小小一人儿在寒风中瑟缩。只这般王子楚的手仍这般凉,她倒唬了一跳。便见小童羞涩一笑,享受着她为他搓着手心,笑眯眯道:“地上的雪可厚了!小五捏了个阿姐!”说着,又软软看她一眼,好不害臊道:“未有阿姐美。”
这模样在周如水眼中实在讨喜,却对王玉溪而言实在碍眼,便见他顺长如玉的手指捏着青黛在黛砚上慢慢研磨一番,又执在手中,睨小童一眼,似笑非笑,意有所指朝周如水道:“夫人何以远君子而近小人?”
周如水听着发笑,便将脸凑上前去,靠在他手前,轻道:“色无需太浓。”
话音未落,就见王子楚仰头看来,明是奶声奶气,却是振振有词道:“阿兄何以欺吾年少,吾今日是个小人,来日便是个丈夫。彼时定能与阿兄一般!高逸修长!”说着,更是神气十足地窝入周如水怀中,也不顾周如水如何作答,朝王玉溪做鬼脸道:“然,不论何时,阿姐定是欢喜小五多些!”
他如此挑衅已不是一回两回,王玉溪挑眉,面上是惯常的闲适超然,垂眸认真为周如水画眉,见招拆招道:“即如此,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你今日份的饴糖,当让予你阿姐才是。”
果然,这话音一落,先头还神气自得的王子楚立马蔫头巴脑了。
这次第,眼见着王子楚又吃了瘪,周如水再不能忍,真是笑出了声来。那笑声脆脆,直是比屋檐那护花铃随风飘动的铃角还好听上许多。
这日,直是食过午膳,三人才往河边去。彼时,如是棉絮的落雪虽是停了,午后的阳光也落了一地,却推开门来看,四下却仍是厚厚的一片积雪。院中的梅花也被压弯了枝头,如是自怨自哀的娇俏女郎。
王子楚倒是不知寒不知冷的,房门一开,如是脱兔,拔腿就想往外跑,好在周如水眼疾手快,直是拉着他戴了顶暖帽,才放开手来。
这才要跟着迈出门去,她却又被王玉溪搂住了细腰,便见他拿了件雪白的狐裘披风在手中,一面为她系上,一面道:“也管顾些自个,你惧冷,再带上个手炉。”
这模样十分严肃,却又分外可亲。
周如水对上他这如是严父的模样,心中暖融,抬手去抓他的手,不免就拧眉,璀璨的明眸盈盈望着他道:“这些天来,气候一日比一日凉,夫君的手怎的也一日比一日凉了?”说着,索性紧紧拉住他的手捂入怀中,心疼道:“你昨夜才睡了几个时辰?夜里去小五房中为他盖被,天未亮又早起为他备下功课。”言止此处直是看他一眼,那模样,既纯又魅,声音都像食了饴糖般甜腻,轻轻嗔道:“今个夜里,不许闹了。”
彼时,王玉溪冰凉的手掌被她紧紧握住捂在心口,她沉实的温热的心跳隐隐跃动在他手背之上。
四目凝视,因着她关切的注视,王玉溪的眸光愈发地隽黑而安静了下来,心中有些沉重,望着她却是勾唇一笑,靠近她,鼻尖贴着她的鼻尖。须臾,闭上眼,低头吻她温热的唇,漫天冰雪,苍茫高山之上,他就在屋前,慢慢对她说道:“阿念,咱们生个与你一般,玉雪可爱,聪慧安静的小女郎罢。万莫得个与阿楚一般活蹦乱跳的小郎,不过眨眼,便能没了踪影。”
王子楚可不是眨眼就没了影了么?他迈着小短腿跑的飞快,因是头顶多了个暖帽,不若此,还能更快些。王玉溪与周如水放任他胡跑,一是因深冬已至,庐临山脚的山民都不再入山。二因河面结冰,小童身量尚轻,不至生出祸患。三更因王玉溪深谙奇门遁甲之术,早在山口四面都布下了迷阵,等闲之辈难以入得。
便这般,待一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马蹬声,入山以来常不见外人的王子楚也是唬了一跳,不多时,便见不远处的草木动了动,紧接着,一儿郎轻裘缓带,宽衣穿屐,牵着匹黑色骏马自林中狼狈走出。见此,王子粗大眼一转,想着阿兄教导过凡事不敌,走位上计,正要猫腰溜走,却见这儿郎身后走出一熟悉的身影,那墨袍黑裘,疏眉目,美须髯,容貌俨然的文士,显然是常与兄长一块下棋的冯家阿叔。
见此,王子楚再也不躲了,咧嘴一笑,熟捻地便朝冯樘跑去,扑上前抱住他的大腿喊道:“世叔!您怎的来啦!寻三郎下棋么?”
他如是个小炮仗般冲上前来,直是吓了冯樘身前的南宫祁一跳,待看清他小小一儿郎虎头虎脑神气自信的模样,不由挑挑眉,怪声怪气道:“呦,小五郎这炮仗似得脾性还未吃够闷亏呢?”
却王子楚哪里理他,便见冯樘朗声一笑,弯身捏捏他的脸道:“是阿楚呀?可不就被你给猜准了,世伯闲来技痒,却竟苦无对手。蕴之难寻,便寻你阿兄来了。”
说着,牵着王子楚的小手便往前走,待得近到宅前,极目一眺,又是一晒,忽然停步。这才回首朝南宫祁说道:“倒是王三会享清福,凡宅左有流水,谓之青龙;右有长道,谓之白虎;前有汗池,谓之朱雀;后有丘陵,谓之玄武,为最贵地。他这居所,前朱雀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实是占了块宝地了,真乃神仙之所了。”说着,低头看向被他牵着喜气洋洋的王子楚,揶揄道:“阿楚跟着三郎,可不是做了小神仙?”
第198章 浮生若梦
风声夹杂着雪气, 十分的寒凉。日长风静,冯樘的话音未落, 王玉溪与周如水已携手走来。二人的步伐闲适而优雅,真是灿灿生辉, 摄魂夺魄的一对璧人。
见了他们, 南宫祁与冯樘皆是眼前一亮, 王子楚松开冯樘的手, 一溜烟就跑至周如水身侧,轻拉着她狐裘披风一角,仰起头古灵精怪地道:“阿姐,世叔他们来装忙抓鱼啦!”
闻声, 冯樘眉头一挑,看着他小小一个人儿浑身透着的机灵劲, 笑得喜爱又无奈。南宫祁睨他一眼,也是似笑非笑。牵着马儿上前,先朝周如水一揖, 扭头,便揶揄对王玉溪道:“你小子倒是清闲!不像吾与冯公, 与世浮沉,万般不易。如今难得寻了个清闲来会你这故友,却竟险些困入迷阵之中!真是何苦来哉?”
他向来的泼皮, 这话也不过刁钻些的玩笑之语。遂众人听了也不介怀,周如水更是笑盯他一眼,顺着他的话头, 讨巧道:“这不是来迎十一郎了么?”
她这话答得巧妙至极,她又是公主之尊,往日里,先君在世时众人尚且不敢得罪于她。更莫要言如今这天下是周沐笙的天下,她与新君同气连枝,若是惹了她不快,来日总是免不得吃苦头的。
遂她这一言,南宫祁便如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又不好驳她,正想着如何下台,就听周如水似笑非笑,软糯又道:“我记得前岁,是冯公往北境去助战的罢?怎的十一郎却是面色如土?也似是去过战场似的,这牙口空空,竟缺了一颗?”
周如水的话柔中带棒,实在是不疼不痒地戳在了南宫祁近来正正的痛处上。一旁,王玉溪凝视着周如水狡黠的神色,薄唇微勾,但笑不言。
彼时,便听冯樘朗声笑开,朝周如水一揖,抚着长须,悠哉接嘴道:“千岁真是明察秋毫!他可不是落了牙么?只他这牙非是落在了英雄冢,而是折在了美人侧!”
“美人?”周如水挑眉,笑看向南宫祁。
王玉溪亦是一笑,睨了眼被戳中痛脚,躁眉躁眼的南宫祁,先是拍了拍他的肩,须臾,又回握住周如水的手,朝他二人点点头,毫不生分道:“家中未有胾肉,咱们先往河边去罢。”
说着,冯樘与南宫祁也不见怪,众人又是调头往回,朝冰河边去。
就见冯樘坦荡行至王玉溪身侧,笑嘻嘻继续道:“可不是美人侧么?前岁,邺城之中有家郑氏布庄出了个巧手美人,人如秋菊,清艳多姿。这厮见之难忘,竟就寻上家去。哪想被那美人以梭投掷,生生折了一颗白牙!”
“竟能被织梭打落了白牙?”周如水挑眉,这回真是诧异非常,扭头对上一脸苦色的南宫祁,惊疑道:“十一郎这是靠得那女郎多近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