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2 / 2)

悦君歌 兰芝 6312 字 3天前

听谢釉莲言之凿凿,周如水的面色愈来愈冷,到了后头,几乎是面无表情。她木然地听她道完,眸光微敛,心知她此番所言非是在胡诌。然她仍撑着最后一丝侥幸,慢慢坐起身来,循着漏洞说道:“若真如你所言,母后趁大兄年幼,杀他易如反掌。又何苦悉心栽培于他,到头来,又千辛万苦再要他性命?”

要一幼孩夭折,实在易如反掌,便是冬日嬉闹时将小人推进池中,就能轻轻易易了结一条性命。当年公子詹落水,左右本有宫婢,却就无人相援,莫不是年幼的她扑进水中,七兄的性命怕也难说今日能否仍在。

遂如此轻易便能收人性命,母后何苦白费周折,耗费心血养虎成患,末了末了,再又费尽心机将其诛杀?更若如此,往日里,母后又何苦偏袒大兄,以至无视阿兄,以至屡屡打压阿兄?她始终都记得,幼时,她曾亲耳听母后道过,大兄文韬武略,注定是周国未来的主子。却二兄实不讨喜,做个闲散公子都太勉强。可见,母后满腔期许全在大兄,若这都是假意,她就真不知该信甚了。

闻言,谢釉莲并不恼,静静看她,撇撇嘴说道:“你所言无错,然这只因,起初娄后并不知,太子非她所出。”

说着,谢釉莲缓缓站起身来,仪态万千地拢了拢额边的碎发,对上周如水苍白的脸,翕唇说道:“秋氏离宫后便不见了踪影,你母自不会轻易放过,后头倒也顺着蛛丝马迹晓得秋氏攀上了龙床,只猜秋氏是惧怕她的手段识相跑了。但你亦知,先王后绝不是良善之辈,知了秋氏所为,她半点也不愿留秋氏活路,便是秋氏逃如丧家之犬,她也不肯放过,下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容秋氏好活。按照往常,秋氏定是会被捉回的。然彼时,周王无一子嗣,遂对秋氏尤其看重,愣是为了秋氏腹中孩儿,与娄家的暗线拼了个你死我活。道只能道那秋氏是个气运极佳的,这事尚未有个结果,你母也被诊出了身孕。这么一来,这一胎可不是盼了多年?如此,你母的心思全落在了腹中的小人身上,便也将秋氏放在了一旁。又都言妇人生产尤似鬼门关前走一遭,你母贵为王后自也不能免俗,遂瞅着秋氏的月份竟与你母相近,君上便有了主意,在你母身怀六甲之时,道是为求子求安,特将你母送去了宫外的万岁山去。王后有孕出宫并未有先例,怪只怪你母做过太多龌蹉事,她心中怕也畏惧,便就真去了万岁山,真入了君上的局。君上原本的打算,是想谎称王后得了双胎,将秋氏的孩儿顺水推舟地抱入宫来。却哪想你母的报应来的太早,这头胎一落地,竟是个死的!如此,秋氏产下的小公子顺理成章就送去了你母枕边,成了公子洛鹤。后头的事儿,我便不晓得了,我只知,君上本是将当事之人都灭口了个干净的,却哪想,那被送出宫伺候秋氏的嬷嬷生的比旁人怪些,心口比旁人偏了一寸。便是这一寸之差,叫她在乱葬岗中醒了过来,可谓是虎口逃生。按理而言,鬼门关前走了这么一遭,这辛秘她是该死守到底的,偏生前几年,她那独孙惹了官司,险些被人冤死。为救独孙,那老妇豁出了性命,铤而走险寻了当初相识的宫人,在你母面前,将这辛秘全全本本捅了出来。”

谢釉莲话音徐徐,平静至极,却这平静之中所牵引出的人与事都是叵测的叫人肝胆具寒,便是周如水早知眼前的富贵高位皆由血泪所成,可真碰触到了这血淋漓的真相,她却有些恍惚,发从心底涌上一股透心凉的痛彻心扉。时隔多年,大兄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早已模糊,但她总觉着,自个记得他那爽朗的笑声。记得他系着玉带,从战场凯旋,风尘仆仆朝她走来的模样。更记得他的手掌宽大温热,掌心有些因往日练武所留下的薄茧。还记得他握住她的手的时候,那感觉有些粗砺,却叫她十分心安。更甚至,早年,每每大兄出征,母后都是提心吊胆,夜夜睡不好,一双眼炯炯有神到天明。到了大兄得胜归来,她便常常带笑,对谁都要温和许多。她与阿兄都知母后偏心,偏着偏着,这么多年过去,都成了理所当然。

却如今,竟道大兄是被母后与阿兄所害?如此荒唐,却,不得不信。

谢釉莲这番话实是半分漏洞也无,最叫周如水心惊的是,因着她的话,她忽然就想明白了许多许多她原本总也想不明白,总也转不过弯,一直梗在心头的事儿。她记起那一日,母后忽的就抱住她泪流,忽的就诏了在外游历的阿兄回来,道他才是大兄的至亲,该当大兄的左膀右臂才是,怎可真当闲散公子。太多太多的记忆涌上心头,好像就是有那么一个岔道口在他们所有人的人生路上,一旦开启,只剩物是人非,唯有分道扬镳。

周如水浓密的睫毛微微垂落,硬忍着泪的眼眶红彤彤的,使尽全力捏住自个的手心,半晌,才稍稍定住心神。

真相,叫她因娄后之死而涌起的满腔愤怒都慢慢消弭了开来,如若说方才,她恨得不顾一切要杀了谢釉莲,却如今,她已不知该恨谁了。

她低低笑了起来,笑中带泪,小脸苍白,泪水溅了几滴在衣袖上,花了精细的纹路。她低下头,擦了擦,一面擦拭,一面对谢釉莲道:“而你父知晓了此事,知是吾母晓得太子并非亲生后,定然吞不下这口恶气。往日有多疼爱,往后便会有多恨,为了这至高之位不落旁手,定然会杀了太子。遂太子的生死便成君上与王后的博弈,而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彼时的你,彼时被拴在太子这条船上的谢家,便是那城池内的鱼。也因此,为了避祸,你宁受万人唾弃,也要委身于君父?”

谢釉莲看她一眼,目光淡淡,静了片刻,才淡淡道:“差不离罢。”

“你真可怜。”周如水抬起眼,朝她说道,只这话中,未有怜悯,唯有平静。说着,她悄无声息地捏紧了手中的紫檀弹弓,扭头看向紧闭的殿门,望住落在窗上的排排手握长刀的人影,她的声音很轻,却十分笃定,她道:“你在拖住我。”说着,那弹弓再一次出其不意地抵上谢釉莲的咽喉,就见周如水眯了眯眼,狠狠地问她道:“后廷不得入外男,更况带刀兵卒,你要造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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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大戏

第186章 浮生若梦

窗外寒风习习,阵列森严。偶尔有几声鸟鸣遥遥传来, 叫这压抑的沉闷渲上几分烟火气。

周如水的话实是机敏至极, 一针见血, 叫原本已掌控了全局的谢釉莲揪然色变, 一时无言以对。她原本以为, 这往日里血淋漓的真相一旦被掀开, 周如水定然会承受不住, 心思混乱之下,定也难以察觉出外头的不对,如此, 便也成了她捏在手中的棋。却不想, 不过一瞬的功夫,这小姑子竟就从茫然若失中醒过了神来,直指出了外头的异样, 叫她乱了阵脚。

便也就在这时,原本再无旁人的室中,忽的传出了声响。周如水微一抬眼, 就见符翎自金鹅屏风后头缓缓走出, 艳红的裙摆娇艳, 手中的软鞭跋扈,若非如今是娄后的丧期,周如水真想夸她艳美非凡。

却往日里,符翎与谢釉莲可道是仇深似海,如今, 符翎竟自谢釉莲殿中堂而皇之自屏风后走来。更现下本是娄后丧期,符翎却仍如往日一般身着红裙,半点不加避讳,由此,再忆及方才谢釉莲的那一番话语,周如水心中咯噔一声,只觉浑身发冷。

果然,便见符翎微微扬起下颚,盯着她的目光比往日里寒凉许多,带着彻骨的冷漠,淡淡道:“便是造反了又如何?这些年来,周室失德,礼崩乐坏,道台一座接着一座的盖。你父为求丹登仙,将民脂民膏全都扔进了丹炉之中,以至百姓不能安其所,生民难以立其业,周土往日里的安康民泰,均成了过眼的云烟!如此,便是有谁反了,也是意料之中,也是顺应天理不是?毕竟,这天下间最最令人心恶的壁虱,不正就是你父么?”

符翎的话,字字珠玑,更带着十足的恨意。周如水看他一眼,也是无法反驳,心中无奈至极,更已明白,如今的符翎与谢釉莲已是沆瀣一气了。这般,她再胁迫谢釉莲便毫无意义,索性就放开了谢釉莲,撑着酸痛至极的身子往榻前坐下,明澈的眸中涌动着暗潮,意味不明地睨着符翎,低低说道:“阿姐,你我之间,知根知底,又何必惺惺作态?你是一人安哉,天下不顾的性子,如何会心怀天下,为草民做想?”

她这话一出,符翎也是冷笑出声,俏脸含霜,直是顿了一会,才睨着她道:“是了!我是为了复仇!你父当年将洛鹤置于烈火之上,不但不救他,反将他当作与你母博弈的筹码。你可知,当年若非洛鹤放不下天水城的百姓,早便与我归隐山林了!那一战之前,他便做好了放下一切的打算,甚么权势高位,我们都不要了!却到头来,他一心为国,一心为家,未死在敌人的刀枪下!反而丧于了家宅之争!我总想,到底是谁害了他?我猜遍了所有人,却怎么也不会想到,要他性命的竟是他的母后!置他于不顾的竟是他的君父!还有你二兄,他亦是同谋!”

“你是道,当年君父知是母后要害大兄,却未阻止,而是以此削弱娄家的势力,逼得母后弃了中馈。”符翎的话沉甸甸压在周如水心头,叫她沉闷至极,富贵荣华是天家,心怀鬼胎也是天家,这锦绣之下竟全是腐朽,全是罪恶。

她望着符翎,连胸肺中的痛感都变得麻木,泪水难以抑制地滴落眼眶,她自嘲一笑,慢慢地说道:“遂如今情境颠倒,真相大白。阿姐这恨透之人,可还有兕子?毕竟这被害之人,害人之人,皆都是我的至亲。若要连坐,我身在这局中惶惶不知,亦是罪过不是?”

“恨你?”符翎望着她,下巴微微抬着,冰凉的讽笑凝在嘴边,神色倨傲,哑然说道:“念着往日情分,念在你当年为洛鹤思怀重病,我不恨你,也不伤你。今日你便待在这儿,若是周詹赢了,你这命便算保住了。往后若再同我翻旧账,我也甘愿受着。却若是周裎将他斗败,你便自求多福,自寻退路罢。”

“可若你们都败了呢?”周如水抬头看她,眸中带着清月一般的薄凉。

篡权夺位,弑父相争,比九死一生更难,那冕旒太沉,并不是轻易可夺的。若是输,便是死。这儿的所有人,大至王孙贵女,小至门前走卒,都唯有死路可去。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我为复仇而来,今日这结局是输是赢,是对是错,我都无愧于心。”符翎瞥她一眼,神色冷淡至极,自从踏上这条路起,她便未怕过死。

只她说这话时坚定至极,待对及周如水不见一丝波动的皎洁神情,她却忽觉着有些刺目,娇美的面上寒意密布,眯了眯眼,有意说道:“更何况,两日前,你二兄的尸身被扔去了乱葬岗,当夜,你父便病得下不来塌了。其后,周裎以清君侧之名大开杀戒,诸公子死的死,残的残,你在病中,竟未听着外头的厮杀声么?你来这一路,就未闻着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么?”

血腥气?周如水一愣,才知方才那血腥之气不光在她咽中,更在高墙之外。只这话中,更有一句叫她猝然抬眸,她几乎是颤抖着问道:“阿兄的尸身?”

“你二兄给我的洛鹤偿命了!”见她终于色变,符翎冷冷一笑,转眸,瞥了眼低头抚袖的谢釉莲,柔媚的声音夹杂着利刃,在室中低低响起,又沉沉落下,她道:“前儿个周裎将你二兄告了,道是他以巫蛊诅咒你父。你父惜命得很,当即便下命去查,这一查,还真在你二兄府中查着了咒人性命的桐木人。不光如此,更查着了他的亲笔帛书,那上头,可全是咒骂你父的恶言。如此,你父哪里再能容他,纵他誓不伏法,也终是一盅毒鸠饮下,被扔去了乱葬岗了。”言至此,符翎眯了眯眼,盯着周如水碎裂的神色,继续火上浇油道:“你可知有多好笑么?洛鹤离世这么些年,你二兄兢兢业业苦了这么些年,可到头来,你父仍是见他不喜,罪证查出时,他拒不认罪,你父却道,他的存在原本就是谋逆!你瞧,他到底都不如洛鹤得父喜!掏心掏肺也是誉少而毁多!”

言至此,符翎朝外拍了拍手,就见瀞翠狼狈至极地被推入室中,满面是泪,满身泥污,见了周如水,忙是踉跄地奔去,怆然跪下,指着谢釉莲与符翎,失声痛哭道:“女君!您要为二殿下报仇!是她们!是她们逼着殿下饮下了毒酒!她们连半分体面也不留给殿下,一张草席,便草草地将殿下的尸身拖出了宫去!”话音未落,瀞翠已是朝着周如水磕了三个响头,她道:“女君,王后待奴有再造之恩,二殿下一直是奴的心仪之人,如今他们皆是丧命,黄泉路太苦了,奴实在不忍。这便与您道别,随他们而去。”说着,猛地便起身,撞向了一旁的圆柱。

瀞翠是真真生了死志,她动作太快,周如水愕然伸手,只徒徒拉住她一片衣角。遂眼看着瀞翠鲜血淋漓闭目倒地,一瞬便没了气息,周如水直是悲哭出声,猛地便呕出了一口血来。

她宫中女婢之中,就数瀞翠最不服管。平日里仗着出身,高人一头,总是得理不饶人。阿兄成婚时,她失落了好一阵,末了便问她讨了一盒胭脂,偏要问她,“女君,奴也是个美人不是?”彼时她自然应承,更道来日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只是后头与魏国联姻,便平白耽误了这事儿。

血腥味渐渐散开,室中静的可怕。明明门窗紧闭,却仿佛有风从头顶吹过,冰凉至极,冷冽至极,冷到所有的话语都变得苍白,冷到天崩地裂都不过如此。

周如水隐在广袖中的手微微颤抖着,微一张嘴,话未吐出,猛的便又咳出了声来,胸肺中浓烈的血腥气再次涌上喉头,紧接着,便是钻心入骨的疼。她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撕裂,疼得她直直歪倒在了几上。随着这动作,她本就松散的发髻散开,发丝垂落,遮住了她发白的小脸,她剧烈地喘息着,像是一尾被抛在岸上,被日光炙烤的鱼。

良久,她的声音才缓缓传出,如是冬日里的寒梅,冰冷至极,平静到叫人心惊,她道:“阿姐,当年你我一同受教,便听师傅讲过冯太公那凄惨的家事。彼时师傅道,冯太公方才咽气,他的儿孙,便因家产在他的尸首前刀剑相伐,以至基业颓败,子丧族亡。彼时你曾道,咫尺之地,骨肉之亲,若因富贵尊位相恨相仇,相杀相残,实是荒废大好前程岁月。可如今,你我又与那冯太公的儿孙有何区别?”

说着,她慢慢抬起眼来,精致的眉眼渐渐沉下,眸光幽暗,像是盛着一座死寂的湖。外头森严至极,室中亦沉闷至极,周如水望着符翎,话音愈来愈急,愈来愈激。到了后头,几乎近于嘶喊,就听她悲慨不已地道:“阿兄至诚至孝,绝不会以巫蛊谋害君父!更君子谨其言,那所谓帛书,实在荒唐!旁人不知,我却还记得,这普天之下,只有你能仿得来阿兄的字迹!当年我懒于习字,阿兄的字帖大多都转赠给了你。我记得,你曾以他的字迹誊抄过寻子的《美人赋》,彼时姑母就曾言,你二人字迹轻易难辨,更叮嘱你,往后莫再学了!遂,那咒骂君父之言,当是阿姐的手书罢?”说着,周如水撑着几案站起了身来,她疾步上前,使尽全力地抓住了符翎握着长鞭的手,硬生生将那长鞭抵在自个心口前,眼含热泪,尖声哭叫道:“你要杀便杀个痛快!便莫要留半分余地!心慈手软只会自留祸患!如今你我仇恨不共戴天,你不若也杀了我!杀了我罢!”

她的声音太悲,仿佛永无天日的暗夜,叫人痛到心底去。

符翎陡然被她拉住,眉头皱得死紧,声音中透着不耐与回避,猛得便甩开周如水的手道:“你莫激愤,我不伤无辜之人!”

周如水因她的动作跌坐在地,透窗的阳光打在她的睫毛之上,泪珠凝在上头,美的叫人惊心。她似哭似笑的抬起脸来,明是仰望着符翎,却如居高临下,如死灰的面上透着不可轻视的高贵与威严,长睫一动,她道:“既如此,便放我出去!”

闻言,符翎眉头一拧,抿唇不动。

自符翎开口,便一直作壁上观的谢釉莲却缓缓抬起了脸来,她神色几番变幻,须臾,慢慢走至周如水身前,有些高贵,有些孤独,目露怜悯,朝她道:“如今甚么都晚了,你便是踏出这殿门,也是蜉蝣撼大树,杯水救车薪,何必呢?”

闻旋弦歌而知雅意,明知周沐笙被她二人所杀,周如水却要走出这殿门,不与她们你死我活。可见,她还在意活着的人,只是那人,是周王,还是周詹呢?

而如今,周詹与周裎怕都正在周王塌旁争位了,她若去了,也不知是福是祸。只是是福是祸,都是自个选的,她们都是命运这张大网里的鱼,谁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