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 倒是真问到了点子上。
瀞翠一张脸都气作了土色,没好气地道:“道是梦见东升之日落入了谢姬的怀中。”
古往今来,大凡贵人,往往都生有祥兆,显其贵徵不凡。只是未想, 这般玄乎的事儿谢姬也要掺上一脚。果然谢浔平日里作多了孽, 一失了官职便岌岌自危了么?
周如水极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出了宣室只觉如释重负, 这般回了些气力,神情都娇俏许多,哼道:“她今日能梦日入怀,本宫明日便能梦紫气东来。”
不过是闭眼忽悠, 谁人不会?
瀞翠瞅她一眼, 知她会错了意, 忙是压低了嗓门道:“女君,非是谢姬,是君上所梦!”
“君父?”周如水微微一呆, 看向瀞翠。
瀞翠也是伤透了脑筋,心道谢姬或真是施了甚妖邪惑人的媚道之术,无奈地道:“梦日入怀这事儿, 旁人若道自是胡诌,只这般,却是假不了了。”
周如水怔怔看她,也是始料未及。须臾, 她撇了撇嘴,抬首望了眼前头的飞檐,声音平静从容,呐呐道:“虽是如此,只当他心眼偏在何处了。道是吉兆也可,只若要细纠,庄周解梦中,梦日入怀之意,却是易因疏忽引至抵牾。”
易因疏忽引至抵牾?周王可不喜这般的不吉之言!
这话实在太过僭越,瀞翠呆了呆,忙是垂下眼去,状若未闻。
因着周如水的干涉,柳家冤屈终以伸得。一时间,谢浔被除官,冤案得解,又因着济奣山脚下的祥瑞作假被告破,里里外外的官员对禁屠令都愈发的敷衍了起来,若要食荤,只需藏着掖着莫去张扬,无他人检举,官府便不怎么管涉了。
遂如此,只觉朝局清明了许多,日子也照旧的好过。这大多百姓所图也不过如此,四下倒是一片祥和了起来。
特是邺都百姓,柳家的冤案传过便罢,扭头没了谈资,便又传起了当日周天骄与王三郎送别之事。
说来这天骄公主的情路倒是他们一路看来的,早先南城门前,周天骄拦了王三郎的马车,当着一众人的面愣是将倾慕之情表的坦坦荡荡。后头王三郎遇险重病,处处都传他身故,夏公主锦端未嫁之身愣是为他行斩衰之礼,直截就守起了孝了。周天骄虽坚信三郎未死,只在真情切意这一处,实是被夏锦端狠狠甩了一大截。
再后头的事儿世人皆知,右相王端受了奸人污蔑,白白断了性命,偏就周天骄监斩!监斩自个意中人的亲父,这事儿实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众人便想,好在三郎身故才免些难堪。哪晓得,行刑当日传道早逝的王三郎回来了!见这二人恍若不识的模样,众人便觉,闹得这般田地,天骄公主的情路实是断得惨惨的了。
事儿在众人心中真算盖棺定论,对周天骄,嘲讽有之,怜悯有之,幸灾乐祸有之,摩拳擦掌有之。总之帝姬也未有甚么好,与常人一般,总都有求不得的人与事。常人还比她好些,整日里不过愁些个柴米油盐,哪会在争权夺势的漩涡里轻轻松松莫莫名名便扛下个杀父之仇?总之,周天骄是倒了血霉了!
哪知,偏就王三郎扶灵回琅琊时,周天骄竟来送别了!
众人便想,杀父之仇呐!哪怕周天骄确实冤枉,可总也算沾了这浑水,怎能说没便没了?便心道这都是表面的客套,毕竟琅琊王氏在朝为官的多了去了,王三郎如今可是家主,周天骄巴巴来送,他又有风仪,哪儿会伸手去打笑脸人!
这般寻思着,众人更觉她可怜。哪想!王三郎何止未打笑脸人!长臂一伸,连带着自个的阿弟将周天骄抱了个满怀!
这一抱,不知教多少人诌掉了下巴,嘲讽的哪还有气力嘲讽,怜悯的只当自个打脸,幸灾乐祸的气歪了嘴,摩拳擦掌的只得回去歇歇。
这些个气得最狠,实在扫兴的看客之中,便有娄九。前些个日子,晓得周如水惨成那般模样,她待刘峥都宽厚了几分,只怕周如水想的偏了,会扭过弯来再食回头草。
这次地,刘峥的心思倒与她同在了一处,周天骄那日对他的讥讽实在狠戾,将他内里的花花肠子都挑得一干二净,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况他非是泥人。如此撕破了颜面,他对周天骄早没了那悱恻的心思,见她因家事国事被王三郎弃了,他隐隐都有痛打落水狗的畅快。
遂王玉溪这一透心迹,刘峥实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措手不及,就如当初在南城门前那场变故,就如那日周天骄忽如其来毫无预兆的变心,实是毁了他的仕途,毁了他的一切。
娄九也因此更看他不耐,早几日的和睦都变了烟云,甚是当着他的面,就咒骂他乡巴佬,破落户。
他愤怒!他气恨!原要昂扬飞九霄,奈何却忍辱屈于污泥!实是被逼得太过,他大笑一声,直是将屋中得瓦盆都打碎。咬牙切齿暗暗发誓,它日!哪怕佛阻鬼拦!哪怕人格扫地!他都要叫天下人瞧瞧他的雄心!叫这些唾他弃他的傲慢小人碎尸万段!
这些事儿,周如水倒不屑去晓得。她只晓得,公子沐笙在彭泽救灾忙得脚不沾地,也不忘派人给她送来了两箱子小礼。箱中全是些地方小物,吃食用具一应俱全,周如水并不曾去过彭泽,遂也看着稀奇,倒不假旁人之手,样样亲自翻看。
这一来,便见箱中竟藏着一小块锦帛,她正想兄长怎的不拘小节,展开再看,便是惊呼一声,小脸都烧得通红。
锦帛之上堪堪写着,“情思因卿起,行也思卿,坐也思卿。”
这自然非是公子沐笙的字迹,这分明就是王玉溪的字迹!每逢初五,她都需随着王玉溪习字,遂王玉溪的字迹她实是烂熟于心。
只看着这短短一句话,周如水的心便是七上八下的。她复杂得很,一时想着王家的眼线也是通天!他到底是在何处做了手脚,将这锦帛混入箱中来的?一时又欢喜非常,直觉心儿如小鹿似的乱撞,早先的不安彷徨都因他切实的安抚被扫进了犄角旮旯里。
后头,她索性将那些个弯弯道道云山雾罩的事儿都忘了,只是欢喜,发自内心的欢喜。这欢喜叫她不觉就笑了起来,一双媚眼儿弯似月,一眨不眨地盯着锦帛上那熟悉的字迹,轻轻抚摸着,仿如抚摸着他的眉眼,仿如她为他送别时,他静静任她抚过他的喉结。
这世上人多是辛劳,汲汲度日之时有之,忙乱无章之时有之,彼时还能想着她的,细细算去也不出五指。如今,王玉溪也是这般的念着她了!更她心中清楚的明白,当日他不顾重孝,当着众人的面紧紧搂她入怀,何尝不是要给她一份安心,更叫旁人莫要笑她是自作多情。
念着王玉溪,她的心中甜如蜜,正自顾笑着,王子楚忽的从门外猫了进来,小童歪歪扑在她腿边,眉眼儿生动,搂住她,便奶声问她:“阿姐,你笑甚?”
周如水一怔,将锦帛收入袖中,摸摸他水嫩的小脸,轻道:“笑你兄长。”
“三郎怎的好笑啦?”王子楚嘻嘻一笑,从兜里捞出块饴糖塞进嘴里,舔了舔又是一顿,想是不该在周如水面前吃独食,恋恋不舍地又舔了一口,这才万分纠结地松了口,将黏着口水的饴糖递在周如水面前,直勾勾看着她道:“阿姐,这饴糖可甜啦!阿姐尝尝!”
“阿姐不食,你自个食。”周如水笑眯眯地捏捏他的小肉脸,夸他:“小五可乖。”
王子楚听了也眯眼笑,狠狠地咬了口饴糖,吧唧一下嘴道:“小五可是最乖的!”
饴糖脆生生的,他也是脆生生的,周如水没忍住笑,亲了亲他的小脸。
王子楚被她亲得可着劲地躲,一双水灵大眼眨巴眨巴,仍不罢休,问她:“阿姐,三郎怎的好笑啦?”
“你阿兄非是好笑。”周如水摇摇头,将他搂进怀里,点了点他小小的鼻尖,耐着性子道:“我平日总告诫自个,可喜莫大喜,可忧莫大忧。这话挂在我心头半刻也不敢忘,却碰着你兄长呐,便全都忘了。在我这儿,冬日的风雪因他而起,四时的花儿也因他而开,他望着我时,普天下所有的水都似在他眼中荡开。我怕是真未守住心,将心落在他那儿了。遂只想着他,便忍不住发笑了。”
王子楚听着懵懵懂懂,却知这笑是好的,肉乎乎的手指绕着圈圈,鼓着脸问:“那阿姐笑小五么?”
“笑。”周如水温柔地望着他,想了想又道:“只是这笑是不同的。”
“怎的不同?”
“情爱或可舍,血脉之亲却难舍。”
“阿姐?”王子楚紧张瞅她,大眼儿懵懵。
周如水轻笑,只觉自个总是不自觉的设防。搂着他轻轻摇,直当自个方才失言,拢了拢袖中的锦帛,又道:“若是想着你与你兄长呐!怕就笑得更甜了!”
听她这般讲,王子楚来了兴致,眼睛一亮,期待地问她:“阿姐,可是长兄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