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浔所献的祥瑞竟是假的!这事儿可真真惹恼了周王,便就在此时,公子沐笙再次上疏,奏请周王废除禁屠之令!
道是彭泽因了大饥,郡下土地大半都丢了荒。向来大饥过后有大疫,因着看顾及时,疫情虽有,却也被医士压下了。只是彭泽饥荒,几乎成了空城,民疲业费又丢了荒,如此还连山中的野兔水中的游鱼都食不得,可不是仍要将人逼死?
早先周王施行禁屠令,多半就是因了谢浔奉上的这天降祥瑞,再加他一挑唆又求长生心切,便就毫不迟疑地下了令。如今道明祥瑞是假,禁屠令便有些可笑。可王端之死本也有禁屠令之因在其中,周王再气的不轻也不愿松口,虽将那匠人五马分尸,却愣是保了谢浔,似就真信了谢浔那毫不知情的辩白之辞,只当朝罢黩了他的官职,将他贬为了庶民。更未有废除禁屠令的意思,全是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谢浔本因王端之死欢悦非常,哪想会栽在富源村黑泥沟这座银矿上,更祥瑞之事又被翻出,实叫他措手不及。
遂一经罢黩,登时便哭天喊地,哪里再管什么气度风仪,连姿态也未摆了,当着百官的面就耍起了无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个做不做得官无有甚么,若不得见周王天颜才是大事,实会叫他茶饭不思,日思夜想。说得那是分外的玄乎,不知的,还当他一把老骨头思慕周王朝朝暮暮。
好在周王如今心底怕也恨惨了他,实是没得那闲心再听他奉承,听了这谄媚之言压根无有兴致,只斜了他一眼,甩袖便走。
这般马屁拍在马腿上,谢浔更是慌了,又扭头去求公子詹相助,却公子詹哪里理他,只是似笑非笑地作壁上观道:“谢翁怎急得似只无头蝇?您虽是吃了瘪,谢姬不还好着么?若她这一胎得男,不就是您那东山再起之日?”
实则银矿这事儿一出,心思缜密如公子詹便觉察出了不妥。却再一细查,顺藤摸瓜竟摸到了周如水那儿。真到了周如水那儿,公子詹便也就不查了,这才任由着谢浔栽了这大跟头。
他这人本就快意恩仇的很,早先谢浔攀附于他,他安得门下多一走狗,实是无可无不可。但自谢姬得孕,王氏在朝中衰微,谢浔这老狗只差翻眼就成了白眼狼。他早有了收拾这老狗的心思,哪知周如水会冒然出手。只可惜这时机到底不恰,王端都断了魂了,这事才闹腾出场,全是于事无补。只是公子詹也未想到,周王一怒能杀王端,对谢浔这脓包却是相当的宽慈。
念至于此,他不禁又睨了一眼火烧眉毛的谢浔,扬着下巴,轻嘲道:“您老近来还是安分些的好,毕竟您为那劳什子的铅矿真算挖闹得四下怨声载道!这邺城左右的百姓可都是更恨您了!您这又丢了乌纱帽,还真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呐!”说着又自知失言似的微微一笑,改口道:“错了!错了!您又算哪门子的凤凰!”
他这话也不知是善是恶,却是着实的诛心晦气,谢浔如今这境地,面上自然是点头哈腰,待公子詹走远了,也禁不住气红了面皮,紧握拳头,恨唾了声:“好个妖奸似鬼的残竖子!”
只谢浔倒台了周如水却不知晓,她心事太重,前几日总想着,彼时周王诏命她去宣室时,她若得了病,险险避开了便好了。这么一想,那日自明堂回来,夜里便就真病了。整个人烧得厉害,蜷缩在榻上,梦中不住的颤抖哭泣。
瀞翠与夙英被她这模样惊得六神无主,一劲喊她,却见她被梦魇住了根本不醒,待好不容易将她摇醒了,就听她嘶声尖叫了一声,一把抱住了离榻最近的夙英,惊慌道:“风浅楼来了!”说着,她又呆了呆,慢慢抬起眼睛,泪盈于睫的面颊上湿痕交错,瑟瑟发抖,满目茫然地继续说道:“我听他道,我要被他关起来了。”
瀞翠与夙英与对视一眼,神色古怪,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待再转过头来,却见周如水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彼时也不敢再耽搁,忙去请了医来。
这一病,待周如水再醒,已是王端的头七之日。
这几日,因着王家连有白事,王家仆婢便接连入宫要接王子楚回府戴孝。原本这也无可厚非,但一是王端之死实在难以启齿,二是周如水昏昏醒醒尚在病中,瀞翠与夙英只怕擅自作主将小公子送回了王家,王家便再不将小公子送回了。若是如此,可不是要了女君的半条命?遂便一直压着,华浓宫上下也是坚如铁桶,实是半点消息也进出不得。
遂待周如水醒来,王子楚仍是无忧无虑,压根不知自家的阿爹与阿翁都归了尘土。
周如水的视线落在满目担忧的瀞翠身上,前几日病中的梦境模模糊糊,待再醒来,已记不太清了。脑中嗡嗡响个不停,听及谢浔被贬,未有过多表情。待听王家连日都来宫中要人,虽仍感到疲惫,却硬撑着身自榻上坐起,出了会神,须臾,便一口气自榻上下来,定了定神道:“将小五领来,我送他回府。”
闻言,瀞翠的眉头蹙得更紧,有心劝道:“既是要送,也不必女君去送。”这风口浪尖,何必去触霉头?
周如水知她担忧甚么,却摇了摇头,额头和鼻尖仍沁着层细细冷汗,只又吩咐道:“替我更衣罢,素净些。”
王子楚上车时仍是一副不知事的模样,周如水搂着他,待马车行了一段,才徐徐说道:“小五,你可记得前岁阿姐与你讲《山海经》,讲至不死国处,你便问,这世上可真有不死国之说?”
车轮碾过路面,扬起尘土,因已宵禁,街道上空无一人。
王子楚自睡梦中被唤醒,如今仍有些迷糊,幼嫩的眉眼透着朦胧,烛光在车壁上映照出他小小的影,他眨了眨眼,嫩声道:“阿姐道,世间太多无常,就算王孙公子,也难保灭国亡身。人之有生,便会有死。如瓜熟落地,春去秋来,都是必然。若真有不死之国,这世间,倒就没了趣味。”
王子楚说完,周如水欣慰地抚了抚他柔软的头顶,绝丽的眸中滑过淡淡的怜悯 ,轻道:“前岁阿姐病了,来不及送你归府,今个虽已晚了,却也好过错过。”说着,她的神色变得凝重,压低了声音,垂眸对上王子楚的眼睛,郑重地地说道:“你虽年幼,却比旁人聪慧许多。阿姐不愿瞒你,也不舍瞒你。便就在前几日,你家阿翁逝了。又在此之前,阿姐亲自监斩,送了你父亲上路。”
闻言,王子楚小小的眉头仿如打了死结,小小的身板都僵在了一处,猛地垂下眼,头埋得低低,仿如犯了错。
就这么僵持了良久,才忍着哭音,眼巴巴问周如水:“父亲犯了何过,要以死谢罪?”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中尤其可怜,叫人心生不忍。
“你父亲……”对上王子楚怆然欲泣的晶莹双眸,周如水轻轻叹息了一声,丝毫未有敷衍,沉吟着说道:“你家中出了事,你父与吾父之间又早有隔阂。在这当口,无过亦死,有过亦死,等死耳!倒不如借吾父之昏聩,求身后之名,保你王家清誉。更若吾父因此顿悟,便为大善。”
“那是谁之过?”王子楚的眸中写满了悲伤与懵懂。
周如水摇了摇头,抚了抚他微微蹙着的小眉毛,盯着他,一字一字,轻道:“这太难了,阿姐也答不上来。只你今夜该去灵前尽孝,好好送他们一呈。”
至于来日你我的姐弟之情,做数也罢,不作数也罢,先暂不提。
——————————————————
这太难了……
第152章 浪成微澜
明月高悬, 夜风卷打着窗牖。马车一路行至琅琊王府门前,白幡拂动,肃穆非常。
周如水本想将王子楚交予冯公便返身回宫,哪想冯公只瞧了眼耷拉着脸的王子楚,便请了周如水入门, 低眉垂目, 毕恭毕敬道:“家主如今无暇, 还请女君将小公子送至灵堂。”
平心而论, 周如水惋惜于王端的死,也确是心慕于王玉溪。却此情此景,她并不想迈入王家的大门。
肃穆,死寂, 凄清, 这种沉厚的无力感会叫她想起前世的那个夜, 无边的月色笼罩着危在旦夕的宫城,也笼罩着她清冷的身影,宫中从乱做一团变为静悄悄的, 再也未有酒池肉林中传来的靡靡乐音,只有她与这宫城一道被吞噬在无情与死亡的夜中。
“家主?”周如水怔了怔才晃过神来,王宣与王端一死, 王玉溪便名正言顺承袭了王氏家主之位。只不过,他临危承袭,尚未及冠便陡居高位,纵然身为高士, 无所不知,怕也并不容易,也怪不得无暇了。
王子楚虽年幼,却聪慧非常,方才在马车上懵懵懂懂,也知王家与周家的关系已有了不同。此时见周如水想放下他便走,迈着小短腿上前一步,可怜兮兮地拉住了周如水腰间玉佩上的丝穗,眸中水光一片,不安道:“阿姐不愿随小五一道近前么?”
流云百福佩因他的摇晃在月光下透着莹润的光,周如水的视线在玉佩上凝了凝,抬眸,又看向了王子楚。
家国之痛,杀父之仇,她今日若踏进这门槛,也不知还能否安然离开。
周如水叹了口气,缓缓拉住王子楚稚嫩的小手,轻道:“罢了,阿姐随你同去。”
黑暗笼聚,夜色渐深,长明灯在棺前静静燃着,灵堂中静悄悄的,阴暗森冷,连个仆婢也不见,就更莫提旁人。
见此,周如水眉头微蹙,回首,却见冯公也不见了踪影。她深深吸了口气,心中朦胧疑惑,却先领着王子楚在跪垫前跪下。
棺木旁,两座铜鼎焚着香火,青烟袅袅,叫厅中乌沉沉的棺木更显可怖。
好在对于王端,周如水心中惋惜有之,愧疚却无。遂她放开王子楚,倒是心安理得地正对着棺木跪下双膝,以额叩顿,深深行了个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