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黑漆漆的,屋中因火光而显得燎亮。
不多时,墙那头也传来了咚咚的声响,王玉溪清朗的声音模糊传来,渐渐清晰,如是冰玉相击,温润又迷人,他道:“忽就做了场梦,山涤馀霭,宇暧微霄,天地旷不可及,未有涯,未有角,亦无老病相催。好在你我遥遥相对,才不至混沌不知归处。”
言讫,吱呀一声,周如水的房门被轻轻推开。王玉溪斜倚在门边,广袖飘飘,黑如点漆的眸子静静望向她,带着笑道:“阿念,陪我下盘棋罢。”
身似蜉蝣,一梦千年?
周如水睁大眼,怔怔地望着他,恍惚间,只觉他的声音低而诱惑,他的人灿若星辰。她红扑扑的脸颊透着水润,一时便忘了自个方才在想些甚么,愣了一瞬才道:“那你得让着我些!不若此,可是捱不到天明的!”
闻言,王玉溪慢慢一笑,温柔无比地点了点头。
大佛寺近处有座漪澜泉,以水色透明,甘冽可口而闻名天下。便因了这泉水,名士卭宰隐居垅城,在漪澜泉畔开了间茶寮,研茶鉴水,专贩随缘茶。
二人慕名而来,不见卭宰,唯见一童子翘着二郎腿正听一老汉诉苦。
老汉皮肤黝黑,瞎了只眼,手上执着个朱红的名帖,苦哈哈道:“你说这不是埋汰人么?两家结亲多好的事儿!都是知根知底的,偏他个装淡的货!便是欺负我老汉不通文字,活要整这些个劳什子的事儿!”说着,将那名帖往案上一拍,哼着气道:“媒人昨个送了贴来,说是她看着都头大,这贴若回的不好,便就落了下乘,往后姑娘嫁去了他家,可的没脸!”
周如水听着有趣,又见那童子明明稚气未脱,偏要绷着张小脸,装作一副与年纪不符的成熟模样,更是觉着好笑。
拉了拉王玉溪的衣裾,便不请自来地凑上了前去,自席上落座,执起那张名帖,朝那老汉笑了笑,看着名帖轻轻念道:“前钦命安西校尉、戌阳太守、司州刺史门下扫地夫李某?”
念着念着,周如水也是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道:“怪不得那媒人头大,不过是个扫地的下人,也弄得这般场面!”
说着便扭头看向了王玉溪,见他朝她点了点头,还就真来了劲,乌溜溜的眼眸一转,朝那老汉热心笑道:“这真要回帖也并非难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好!他爱如此吹嘘,你就学着好了!敢问老人家在何处谋生呐?”
听她这般胸有成竹,又是冰肌玉肤,美貌无别,全是富贵人家的打扮。她身侧的儿郎更是如妖如月,七分雅致三分风流,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之人。
那老汉登时就如抓着了救命稻草,垂头看着被放回案上的名帖,老实道:“老汉就是个樵夫,挨不着官也没个名头!就是这般才愁人!总不能亲事还未成!就被死死压一头!”
他这般说着,那原先还翘着二郎腿的童子已扭身往后间跑了,不多时,又哒哒跑了回来,直截就将笔墨推在了周如水面前,鼓着包子似的小脸,故作老成道:“你既有主意,便直截写下罢!”
周如水见他那模样真想捏捏他的脸,好不容易忍住,回头便见王玉溪明澈高远的眸中含着揶揄,全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扬了扬眉,眸中若繁星闪烁,亮晶晶的,唇红似樱,一脸的不服输。扭头又问那老汉:“你家可是住在这大佛寺近前?”
在周如水期待的目光中,老汉丈二不知头脑地摇了摇头,周如水眸光一黯,王玉溪就是一笑。
周如水恼地瞪他一眼,在一旁童子的白眼中,耐着性子继续问那老汉:“那你家左右可有供拜土地翁的?”
一方土地一方神,土地翁因神格不高,就是在树下道旁,以两块石头为壁,一块为顶,轻便磊成的小庙也有,该是不难见的。
她满心笃定,哪想那老汉又是摇头。见此,王玉溪直截就笑出了声来,音色琅然,如是浮冰碎玉般。
如此,直叫周如水面上一红,扭头瞅着他似嗔非嗔。
老汉仍是不知所以,倒是一旁的童子聪慧可人,他怪眉怪眼地瞅了眼周如水,先是哼了一声,半晌才昂着下巴,瓮声瓮气道:“放翁就住在城南关帝庙旁。”
这回,周如水终是未忍住手,伸手就捏了捏童子那白嫩的小脸,笑得见眉不见眼,从荷包里掏出几颗金豆子便塞进童子胖乎乎的手心中,直是夸他:“你比旁人聪慧许多。”
说着便提笔蘸墨,毫不犹豫地在回帖上写道:“敕封关帝圣君、汉寿亭侯隔壁愚弟某顿首拜。”
她将笔一搁,童子便又哼了一声起身跑了,留下那不通文字的老汉茫然看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既是期待又是担忧。
周如水柔柔一笑,也未卖关子,细细将那所写都明明白白说与了那老汉听,直乐得那老汉对她拜了又拜,将一篓子野菜全送了她,小心翼翼捧着回帖塞进怀中,匆匆走了。
见此,周如水得意地朝王玉溪扬了扬小眉毛,眨眨眼道:“三郎以为如何?”只等着王玉溪好好夸赞她聪慧可人。
却哪想,王玉溪伸手碰了碰她的脸,眸光如春光伸展而开,微微摇曳在艳阳中。半晌,才似笑非笑的,低低晒道:“你的字长进许多,倒不负吾悉心教导。”
童子过了许久才自次间走来,这次第手中捧着两盏茶,一径推在二人面前,圆润的小脸上几分荣光,强压着得意道:“二位若能瞧出茶中真谛,便可去将先生请来。”
闻言,周如水垂眸看他,卷翘的睫毛在晨光中如蝴蝶展翅。
王玉溪亦挑了挑眉,嘴角藏着笑,在童子眨巴着大眼期待的目光中,执起茶盏,语速缓慢而温和,徐徐地说道:“杯中这假山叠石,或是以核桃,松子肉和以真粉而成,置于茶汤之中,倒可唤为清泉白石。如此旷放自然,恰如卭先生素来所求。”
说着,在童子愈发晶亮跃跃欲试的目光中,他轻轻将茶盏搁回了案上,带着无限的玩味,悠然拒绝道:“然吾等此来只为品茶,并无意见先生。”
他话音一落,那童子的眸光便是一黯,小眉头皱得死紧,试图劝他道:“但您答的半分不差,往日里,旁人求见先生都求不来呢!”
见这般,王玉溪的眉梢眼角都染上了笑意,他指了指方才那老汉留下的野菜,望着童子轻轻道:“这苦菜别是鲜翠,若做炒食,倒有解热明目之效,你可会处置?”
童子被他问得一愣,须臾,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凑上前抱起那篓子野菜便往次间跑,急急道:“公子稍等。”
听着童子哒哒跑远的的脚步声,周如水好笑地勾了勾唇,眸中桃花灼灼,手肘轻撞了撞王玉溪到胸膛,睨了他一眼道:“你呐,我倒是头一次见,寻上门来叫人吃闭门羹的。”
她正说着,不远处忽的便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转眼,几名高大体壮的汉子驱马上前,见了茶寮纷纷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只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便自顾自地往茶寮另一边走去,将皮囊壶往案上一搁,就纷纷坐下,取出干粮食了起来。
第140章 浪成微澜
马蹄声响也惊动了童子, 童子手捏着一根苦菜自次间凑出头来,待看清这几个坐在角落的壮汉,一张小脸便变得铁青,眼底闪过一丝怯色,须臾, 又捏紧了拳头, 走上前来, 怒冲冲对着那些壮汉说道:“汝等蛮夷, 何以安坐?还不速速离去?”
到底年纪小,童子的话音带着几分稚气,便显得有气无力,实在威严不足。果然, 这话音未落, 一行壮汉便都慢腾腾地笑了起来, 一长脸大汉更是将手中的皮囊壶狠摔在了案上,眼底青白透着黑气,撇着嘴冷嗤他道:“来者是客, 你这小儿怎如此无礼?”
好在童子是个不服输的,闻言,胆气反是足了, 更有了越挫越勇之势,冷哼出声,气鼓鼓道:“若真是客,自当好茶相待!然汝等所行, 实是有违客礼!更先生早有吩咐,不许你们进门!”说着,他的眼中便又流露出了几分委屈,须臾,却仍强装着不屑,扫向壮汉们冷哼了一声。
听了童子一席话,周如水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扭头与王玉溪相觑一眼,其中的深意也唯有他们自个知晓。
童子言讫,方才领头下马的壮汉终于抬起了脸来,他眯着眼朝童子看去,五官深刻,鹰眸炯炯,赫然便是前些日子,王玉溪与周如水在暗娼楼所见的那腰佩指骨的蛮人。
他的厚唇轻轻勾起,盯了童子片刻才道:“你们周人都很恨我们罢?总言我们常行无礼,妄图抢夺你们的城池食粮。但小儿可知?我们亦同样憎恨你们周人!每逢水草丰茂牛羊孕育之际,你们周人总会自城中放出成群的野马追逐恐吓我们的牛羊,使我们牛羊流产,六畜不蕃息!更十几年前,你们的国君命人在我们的泉水中投毒,使得我们人畜皆死,人心惶惶。便即便如此你们仍不作罢,之后更率部追击,不论老少孩童,斩吾亲友数千人,俘虏百余人!如此,小儿以为这往日的不太平到底是谁先挑起的?分明便是你们这些贪婪狡诈的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