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2 / 2)

悦君歌 兰芝 4683 字 3天前

这么想着,周如水突然就抬起了头来,她耀耀发光的黑眸霍然就对上了瀞翠,先是问她:”你方才可是道那萧望白皙俊美,身若扶柳。因此,才号作扶柳先生?“

问到这,见瀞翠堪堪点头,周如水的眉头便是轻轻一动。须臾,就见她咬了咬唇,垂下了长睫。直是过了一会,才含着像是笼着一层云雾一般的声音,继续低低的,隐含着几分忧虑地问道:“那么如今,费九可还好么?可有旁人晓得她的事儿了么?”

妇人失贞,即便是如今也是会被人瞧不起的。更何况,她还是陈郡谢氏谢永之的妻子。若是传出了外去,即便谢永之不舍得她受过,谢家众人为了所谓的名声,也是会想尽法子,逼得她一个妇人自请下堂,销声匿迹的。到时,即便是与她休戚相关的母家,怕也只会为了名声而袖手旁观,甘愿认栽。

对上周如水明透的眸光,瀞翠不觉就抿了抿唇。她叹了口气,有些艳羡,又有些可惜地说道:“女君,您还别说,那费九真是个好命的。外头都道谢永之此举是争女不成,意气用事了,根本无几人晓得本因。谢浔那老儿似乎气得不轻,已要遣谢永之回陈郡去了。谢永之也二话不说,任打任罚的。唯一的要求,也只是要带着费九一块回去。另外,二殿下也发了话了,道这事儿除了女君,就再不能叫旁人知晓了。若是谁敢外传,便当以命殉之。“

说到这儿,瀞翠更不禁后怕地缩了缩脖子,直是小心翼翼地瞅了周如水一眼,才继续低声地说道:“更甚至,她那母亲庞氏昨日与仆从上街,竟都被猘狗所啮。如今诊治不及,已是疯癫了。更是决计再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说到底,谢永之也是个有手段的,竟肯这般护着费九。可不是得夫如此,夫复何求么?“

“如此,费九倒还真是个好命的。“世间男儿,多半都视女子作衣裳,欢喜时不离左右,厌弃时唾而抛之。还真少有哪个儿郎,能护妻到如此地步的。

这么想着,周如水嘴角一扯,也算是笑了笑。这时,才松了口气地接过了夙英早就用玉碟盛来的糕点,细细地抿上了两口。

一旁,瀞翠看着周如水终于想着进食了,不禁与夙英心有戚戚地对视了一眼,稍余,倶是低低一笑。

却也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紧接着,一小婢的声音便自殿门后隐隐传了来,她颇为小心翼翼地说道:“英姐姐,千岁可是醒了么?寺人荃正在外头候着呢!道是千岁若是醒了,便该起身往明堂去了。”

听了她的话,周如水拈着糕点的动作便是一顿,发了一会呆后,直是诧异地望向夙英眨了眨眼。

彼时,宫室外传来了一阵风吹树叶的哗哗声。对上周如水水润软媚的双眸,夙英低低叹了一声,急忙解释道:“女君,您正病着时,君上与谢姬也是来看了您的。彼时,谢姬叹曰,‘兕子小小年纪,就如此不敬父母,不懂礼数,若不好生教着,这性子左了,以后可怎办才好?’如此,君上果真又恼了,便道待您醒了,就教您再去明堂关着。跪是再不必了,却得把《南华经》《孝经》都好好过过脑子,品出个各中三味来。待师傅考较过了,才能再回华浓宫。”

“小小年纪?不敬父母?不懂礼数?”听了谢釉莲的这番话,周如水直是冷笑出了声来。她将手中的糕点随意地扔回了碟中,嘟着嫣红的小嘴,极是不懈地哼道:“可不是么,本宫尚未及笄,便是犯些小错也是无大碍的。却她说这些,就好似她是多么的懂礼数!多么的敬父母似的!哼!又何必装甚么良母慈心呢!当年,她自个可不是还讲过‘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的么?读书也是这般,合意便是合意,不合便是不合。如今倒好了,她竟还怂着君父要将《孝经》强塞进我的脑中来!”

可话虽是这般说的,周如水却也明白地晓得,现下,她是真的不好再触怒君父,叫谢釉莲抓着她的把柄了。

如此,周如水虽嘟着小嘴,却仍是毫无迟疑地在夙英的搀扶中下了床。一番梳洗打扮后,便乖顺地跟着寺人荃真真去了明堂受罚。

后头,也不晓得到底看了多久的书,总之是实在太过无聊了。不知不觉中,周如水便乏了。见四下无人看管,她更是直截就枕着书睡了过去。

再后来,迷迷糊糊之中,她便忽然地听见了殿门被吱呀打开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轻巧传来,几声轻响过后,那脚步声又渐渐走远。如此,周如水也不得不硬撑着睡意抬起了脸来,待一睁眼,她便直截呆住了。

她只见,点点飘摇的灯笼光下,公子詹静静地立在夜风之中,风姿皎然,凌如玉树,直是说不出的飘逸清贵。

见她看来,他灼亮的瞳眸便是微微一眯,全是不羁的,似笑非笑地先声夺人道:“怎么?多日未见,你便不认得七兄了么?”

第89章 恕不从命

怎么可能不认得!

她曾在花树扶疏的林苑之中, 在砖石铺就的宫道左右,看着他鲜衣怒马,神采飞扬。她也曾在他临死之前,被他唤去了榻旁。明明是刘铮借她之手呈上的毒酒,明明他的死与她的疏忽脱不了干系。却, 他没有怪她, 甚至根本不关心不追究到底是谁要他死。他只是握着她的手, 低笑着地自嘲叹息。他不过是道:“兕子, 你看我,风尘碌碌,一事无成。”

外头,月淡星稀。

因公子詹的到来, 周如水已是困意全消了。她的心口, 更是砰砰直跳, 直是五味杂陈。

见她呆呆的,公子詹却是淡淡一笑。抬步,便直截就入了殿来。先往已搁置好的榻几上坐下, 便倚着金案,轻佻着眉头,似笑非笑地睨着周如水道:“你倒是被罚傻了?话也不会说了么?“

他的话, 说不出的亲昵。他看着她的目光,灼热无比。却,周如水下意识地便避开了公子詹的视线。她低低地垂下了眼去,暗哑地咛喃道:“话还是会说的, 只是不晓得,该与七兄说些甚么才好。”

听她这般答,那神态里,又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几分不知所措。公子詹直是挑了挑眉,未几,就见他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此,便不说好了。”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朝殿外拊掌一拍,那声音清清朗朗,竟还有几分悦耳。稍余,就见一宫婢手捧着早便备好的玉盘走进了殿来。那玉盘翠绿荧荧,其中,只端端盛着一根绕着金丝的红线。

待玉盘端上前来,公子詹只瞥了红线一眼,便径直将它取了出来。他将那红线自手中打了个小结,结成了绳套,环绕在了双手之中。待吩咐了那宫婢下去,才又朝周如水笑了笑,颇是随性地说道:“过来罢,莫傻待着了。长夜难遣,昼苦夜长。你我聊为交线之戏,也是不错。”

公子詹如此熟稔的话,直叫周如水又是一怔,她不由地便苦笑了一下,只觉得这情景太是熟悉,也太是遥远。

多年之前,在公子沐笙远在窖县的那两年里。寂静的深宫之中,只有公子詹曾这样与她说过话。也只有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找到孤寂无聊的她,陪她聊与双线,共遣长夜。

那个时候,她翻花鼓总是输给符翎,真是越挫越勇,越挫越不成。最初,他也是嘲笑她的,总道翻花鼓不过闺房之技,输便输了,全不必沉溺其中。但后头,或许是见她输得实在可怜,次次都被符翎笑话。便终是在深夜偷偷寻了她来,与她促膝一处,游戏在一块了。

公子詹很聪慧,她记得,那时不过几息的功夫,他便能绕着绳套维妙维肖地挑翻出各式各样的图案了。“猴子上树”、“海底捞月”、“老树开花”、“金盆洗手”、“金光大道”、“一马平川”,红绳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一样又一样的变幻,直是叫她看花了眼。也正是因此,她与他,便也成了旁人都不晓得的‘闺中密友’。

凭心而论,纵然并非一母同胞,公子詹也一直待她不薄。前世,公子沐笙陨落之后,公子詹便直截横霸了朝堂。彼时,他全容不下其他的公子,可谓十分的狠绝。却对她,他从不曾苛待半分。更甚至,他还为她争来了它国公主都不会有的厚待尊荣。

想着,周如水素白如玉的小手便不自觉的,紧紧地绞住了衣裙。她垂着眼,言简意赅的,小声地说道:“还是罢了吧。我自小就手笨,翻花鼓永远都翻不好。如今心思不在,就更是不成事了。”不知为甚么,看见这样的公子詹,她竟然有些想哭,有些心痛。

可她是诚心婉拒,并无它意。公子詹却不定是这么想的。

见了她的态度,公子詹渐次便收了笑,他将红绳往玉盘上一扔,便冷冷地讥讽她道:“怎么?有了一母同胞,你便懒得理会我这同根兄长了么?“

见周如水抿嘴不答,公子詹更是怒眯了眼。他眸光如炬的,直勾勾地盯着她,直是冷嗤出声道:”哼!你以为周沐笙有多少能耐?他又到底能护住你几分?如今,外头都在传你一个姑子,被磕破了头,毁坏了相。若他真有能耐护你周全,却会叫他人这般的看你笑话么?你可晓得,我才是一直都护着你的!前次刘铮入仕,有他周沐笙的功劳,又何尝未有我的功劳?后头你厌了刘铮,也是为兄一直都与你同仇敌忾。不然,你以为,刘铮为何只能苦苦在邺都做个监市,却连本家都回不得?更有前次,君父有心诛杀王三,亦是为兄念在你的薄面上替他言说了几句。 不若此,怕是君父的暗枭早便要了他的命了。这般,你竟还要不识好歹,避我如蛇蝎么?”

公子詹的话,直是字字珠玑,叫周如水腾地便抬起了脸,腾地便笑出了声来。皎洁的月光透过纱窗,模糊了她精致的五官。却,她的笑声如是流银的明月,在寂静的室中,低低地徘徊。

不识好歹么?或许是的罢!

都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却偏偏,他是她的兄长。不光如此,他还待她不薄,叫她全不能如对待旁的公子一般,漠然轻视,争锋相对。

往日里,她不见他时还好。如今真见了他,她才知,自个实是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她不想他继续作恶下去,却又不舍得他过得不好。这世上事总是如此的矛盾,对天下黎民而言,他公子詹或许是个十足的纨绔恶人,将来若是他得了势 ,也绝不可能会是个好君主。却他对她,从来宽待,不曾作恶。

笑着笑着,她如玉的小脸便直直地对上了公子詹,她低低的,极是认真地说道:“兕子的心亦是肉长的,七兄待兕子不薄,兕子不会不知。”

可说到这处,她如画的双眸却忽然就冒起了火。或许,是长久便积压的沉愤未消罢,她直是气恼不解地直截质问公子詹道:“可兕子实是不解,为何七兄会觉着,君父的所言所行全都能坦然受之!全都理所当然!就以王三此事而言,其一,琅琊王三所错为何?为何夏锦端不顾礼教逾矩而为,却该他以命相赎?其二,王相为朝也算劳苦功高,鞠躬尽瘁,君父却轻易便想杀了他的儿子,又是哪里来的道理?”

说着,对上公子詹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眸,她冷冷一哼,极是失望,极是愤怒地继续说道:“前岁,我往华林行宫去,也曾路过你的封邑龐县。彼时,便见一农夫种茄不活,求计于老圃。七兄你可知,当日那老圃说了甚么么?他道:‘此不难,每茄树下埋钱一文即活。’我实在觉着奇怪,便上前询问何故。哪知那老圃见我衣着光鲜,直截便以白眼视之,更是冷冷地朝我说道‘有钱者生,无钱者死。’后头我才晓得,那老圃的话中竟是深意颇多的。原来,自你受封后,便在封邑鄣郡加收了增口税,只要有人口出生,每户便需交一两银子。如此,穷苦人家交不起,就只能将方见天日的孩儿活活掐死。这般,也才有了那句‘有钱者生,无钱者死。’”

这日的天气并不大好,外头,夜空之中的星月之光极是黯淡。黑漆漆的宫道之上,只有零星的灯火散发着幽静的光芒。

因了周如水的话,室中直是静得可怕,也忽然,就衬得皇城外远远传来的更鼓声越发的清远飘杳了起来。

听着那更鼓声,周如水的目光亦眺向了窗外。她美丽的眉眼不禁就染上了几分哀愁,也不顾公子詹冷肃的面色,只是继续地绞着十指,低低地,怅惘地说道:“七兄,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个站在一片废墟之中。彼时,昔日繁盛的王都,巍峨的城阙宫殿都已消失不见了。我放眼望去,只能望见陋室空堂,衰草枯杨,郁茂的黍苗在废墟之上肆意的生长,曾经的歌舞场中,只剩下了野雉的哀鸣。而在那个梦里,没有君父,没有母后,没有阿兄,也没有七兄您。满目所见,不过哀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