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了好一会,笃笃的叩门声终于引来了一个身着宽腰阔袖,圆领方襟,海清大袍的小沙尼。小沙尼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了一角庵门,见门前站了个姑子先是一愣,直过了一会,才双手合十地轻颂了一声“阿弥陀佛”。紧接着,又迷瞪着双眼,极是敷衍地,语速极快地说道:“女施主,庵中夜不见客,请明日再来罢。”语罢,竟是连看也懒得再看周如水,抬手就要合上庵门。
见状,周如水哪里肯放人,忙是眼疾手快地抬手一挡,硬是一只手卡住了庵门,拉着那小沙尼的衣裾,急急地,娇侬地说道:“小师傅,小姑乃周氏天骄。今夜冒昧前来,不为求见庵主,只盼能见母亲一面,如此,还请您通报一声罢!”
她说的极是恳切,却,那小沙尼抖了抖鼻子,反是不满地退开了一步。她皱着眉头从周如水的手中扯回了自个的衣裾,又把周如水的手推开,才扁着嘴,由上至下地斜睨着周如水,不快地说道:“女施主,佛门静地,众生平等。此处无甚么女君,也无甚么君后。您若真有事,便请明日再来罢!”这一语落地,小沙尼便将脑袋往后一缩,“嘭”的一声,竟真是毫不留情地合上了庵门。
看着合上的庵门,周如水低低地叹了口气,她摸了摸鼻子,眼睛忽而泛起了红。虽也知道,自个是会吃闭门羹的。虽这一切,全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却,周如水仍是有些难受,有些酸楚。
但她既然打定了主意来了,自然就不会一事无成,悄声无息地离开。
如此,周如水苍白的脸上仍是露出了一抹微笑,她毫不气馁地上前,再次叩响了庵门。扣着扣着,她更是狠了狠心,朝着庵内高声地喊道:“小师傅,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家有救人之心。您就通报一声也不行么?天骄自是家中有事苦不堪言,才会星夜偷跑出宫急求母亲。吾母在庵中只是带发修行,六根并未清净,怎的就不能见了?”讲到这,周如水也不禁有些动情,那一声声的门响,何止是在扣着门内的人,其实也正明锐地好似在叩着她的心。只要想到明明是自个的生生母亲,想要见一面却是如此艰难,周如水的心便如飞絮般凌乱,泪也不禁滑落在脸颊。
这样的深夜,小蓬莱上静得只剩下风声。渭水滔滔,水波凌凌。清风吹打着树梢,周如水的声音也伴着树叶的哗啦声渐传渐远,越传越小。四下太静,静得这呼喊声都变得格外的清晰而凄厉了起来。
时间似是过去了太久,就在周如水已觉无望之时,却见庵门又由内被拉开了一条小缝,那小沙尼板着脸再次出现在了周如水的面前,似是堵了一口气,半晌,才叹着气道:“施主莫哭了,闹得和我欺负了你似的,我这便给你去通报还不行么?”
月上柳梢头,自那小沙尼去后,庵门又来来回回地开合了好几次,不时总有些尼姑来外头暗瞅周如水的动静,却她们也只是看看,根本无谁出来,也无谁与周如水说话。
昏黄的灯影下,门内,有尼姑们细碎的杂语声。门外,只有周如水孤孤零零一个人。
只有她,月下独只,孤影彷徨。
抬眼望着天边稀疏的月影,周如水想着正独自跪在明堂前受罚的公子沐笙,想着谢氏就好似悬在他们兄妹额前的大刀,想着往日繁盛似锦的王朝早已是岌岌可危。她就仿佛回到了前世独自支撑走过的无数个岁月,到如今,她都依稀能感觉到那种由心而发的寂寞与孤冷。甚至,如今的她,更冷,更寂寞。
她忧心忡忡地在庵前缓缓地跪下了身去。她想,就让她也在这庵门前跟着兄长一同受罚罢!就让她跪一跪避世在庵中的母亲,跪一跪这护佑她周土的天地神明罢!如果,天地都能听见她的声音,那么它们,是否会愿意达成她的心愿?
仿佛过了一个时辰,天光暗掩,昏黄的灯影辉映着周如水隐约露在灰色玄纱外苍白的脸。一阵声响后,庵门终于被人由内而外缓缓地打了开来。
闻声,周如水急切地抬起了眼来,却,她只看了一眼,那满心的期待憧憬便都化为了死寂。
任她跪在门前,娄后,仍没有来。
来人,是娄后的陪嫁女官李氏。彼时,只见李氏一袭乌黑绫子裙,宽袍广袖,峨眉淡扫。她面色平静地自庵中走出,眸光锐利如炬地盯向跪在冰凉石板上的周如水。待看清了面纱下周如水的正脸,她微微蹙起的眉头才缓缓地舒展了下去,叹息了一声,低低地劝道:“女君回去罢,主子不愿见您。”
听李氏这般讲,周如水深吸了一口气,她只觉得自个像是侵泡进了冬日的冰泉里,不禁咬了咬唇,一眨不眨地望着李氏,深恸地说道:“嬷嬷,若是无事,天骄是绝不敢擅自来打扰母亲的。可如今,谢妃独专,君父偏听偏信,没了母亲的帮衬,阿兄在朝中也是步步为艰。只在今日,君父便有意遣谢家子入天水城为将,不但如此,他还逼着阿兄去娶谢家女。阿兄不愿领旨,便被君父罚去了明堂思过。见此情景,天骄诚感惶恐!只怕这往后,谢氏真的要一手遮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言至于此,周如水抹了把泪,直直盯向那李氏,恳切地说道:“嬷嬷,天骄自幼与您亲近,自然不会瞒您甚么。天骄这次来,便是想求母后回宫的。毕竟,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天骄与兄长也不能没有母亲啊!”
李氏与周氏兄妹是颇有感情的,闻言,她清冷的眼底也染上了几分哀戚。但到底主命难违,李氏仍是没有让步。她缓缓地蹲下了身去,轻轻抚着周如水的乌发,低声地,怜惜地叹道:“女君,您生在宫廷,就更该明白,这世上的善与恶,好与坏,风光败落,生杀予夺,一切都是不由人愿的。主子心底也实在是太苦了,她早已道过了自个是把秋天的扇子,已是看透了世事,看清了权贵,再不愿绞进那些烦忧中去了。如此,你为儿女,又怎能强母之所难呢?”
“可……”周如水望着她,话才到嘴边,李氏却先一步摇了摇头,收回手,返身便合上了庵门。末了,也不过在门后徒留下一句:“夜深露重,女君回去罢。”
眼巴巴地看着庵门再次被合上,呆呆地听着那沉重的关门声,周如水的心中哀戚莫名,她心口一痛,眼睛忽然就酸得发胀。心中千回百转间,周如水想也未想,便将双手相并放在了冰冷的石板上,对着那合上的庵门,弯身就是恭敬地三拜。
慢慢的,慢慢的,周如水的身躯晃了晃。稍余,便见她抬起了脸来,神色黯淡地,声声凄然地再次朝庵门内喊道:“母亲,母亲,人生在世是有责任的!您怎能因一时心灰便扔下天骄与兄长不管不顾了呢?便是不顾天骄与阿兄,您为国母,也该管顾这天下啊!天水城满城平安皆是大兄昔日以命换来的!自大兄逝后,镇边大将军之位一直玄虚无主。如今不过几载,贼人再犯。君父却想叫谢家那个从不懂战事,手无缚鸡之力的儿郎空占大将军一职。如此的将领,如何能佑疆守门?”说着,周如水已是泪满衣襟了,她轻抹去眼角抑制不住的泪水,继续戚然地喊道:“母亲,您就真不管天骄与兄长!不顾天下黎明!不理昔日大兄以命相护的天水城了么?”
这一声落地,周如水只觉得喉咙发涩,她挺直着腰背抬起眼来,看着仍是一片死寂的兰若庵,如画的眸子,也因这寂静越发的孤寂惨淡了起来。看着看着,她终于失望地垂下了脸去,眉心蹙笼,泪流满面,静得像是月光下半开的牡丹。
她不怕变成一个笑话,她这次来,原本就是要做天下人眼中的笑柄的!只是,哪怕她早就知道阿母不会来见她,哪怕这次她要的便是这样的结果。却,当她真的被母亲拒之门外不理不顾了,她的心,仍是像患了风寒一般,冰冷而又阴寒。
难道,阿母真的不要她和兄长了么?他们又有甚么过错呢?以至于要被母亲遗弃不顾?
直是过了好一会,周如水才终于缓过了神来,她强扯起一抹笑,半晌,终于挺直了脊梁,抬起了脸来。这一刻,她清澈而无畏的眸子静静地看住了紧闭着的庵门,那眸中平静如故,已是千帆过尽,清澈得只剩下了水洗过的璀璨澈静。
第80章 恕不从命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晨光初起, 天空的颜色格外的透亮。阳光的照耀下,每一扇门,每一面窗,都透着无声的寂静。经过了一夜,庵门终于再次被推开, 紧接着, 两个小沙尼便举着梯子缓步地走了出来。可她们才迈出门两步, 便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转眸,看向了在门前跪了一夜的周如水。
她们看着冰凉的晨露一滴滴自树梢滑落进周如水的发间,又看着那露水缓缓地自她的发梢滑入她素白的颈项。而至始至终,她都安静得不像个真人, 也美得不像个真人。在这样的平静中, 两个小沙尼对视一眼, 忽然,都怔愣着,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佛祖拈花, 迦叶一笑。这么想着,便也都不禁一顾三回头地窜进了庵前的树林,心不在焉地修剪起了枝头的枯芜枝蔓。
阳光渐渐变得刺眼, 一整个夜里,周如水都挺直着背脊僵硬地跪着。彼时,她的膝盖早已经麻了,疲惫也叫她的五识都变得恍惚了起来。积夜的凉意更是叫她昏昏沉沉, 寒彻入骨。头顶,初升的艳阳却又正炙烤着她,叫她整个人都好似被扔进了极热又极寒的困境之中。
这时,庵门内也陆陆续续地传来了晨起后沙尼们细碎的脚步声,和一些遥不可闻的低喃声。在这阵阵声响之中,周如水甚至不自觉地想,再这么下去,不及回宫,她或许就要病倒在庵前了。
却也就在这时,一直炙烤着她的艳阳忽然被遮尽,紧接着,她的身后更是传来了隐隐熟悉的温热。这般的变故,直叫周如水兀地醒过了神来。她愕然回过身去,抬眼,便见王玉溪已施施然地立在了她的身后。
一时间,日头初升,晨光浮起,二人的目光不期然在空中相撞,一高一低,直是安静至极。
彼时,王玉溪一袭月白衣衫负手而立,见她茫然看来,他如画的眸子也是微微一动,恍然就好似有鳞鳞波光澜澜流动,直是清透无边,华美无边。少卿,便见他从容地勾了勾唇,径自脱下了自个身上的月白袍披,丝毫不拘谨地披在了周如水的肩头。
冰凉的夜,早就浸透了周如水的皮肤。这忽如其来的暖意,反叫她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她愣了一下,对上王玉溪温润的目光,对上他如一道墙一般,为她避开烈日,挥散寒意的身躯。未及欢欣,周如水的脸色已是变得僵硬了起来。
她缓缓地低下了头去,那白嫩小脸上的表情,实在不知是喜,也不知是悲。紧接着,便见她忽然孩子气地,懊恼地用双手捂住了脸,闷闷地,甚至有些刁蛮的,娇侬地说道:“怎么又是你!”
可不是,怎么又是你么?
每一次当她落寞彷徨,当她不知所措,当她孤影单只的时候,他总是会忽如其来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出现在她的身后。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却又偏偏,还真的就是有这么巧的事!
周如水这般的别扭,王玉溪的神色却是从容自在得多。他平静地,毫无波澜地望着她,那温热的目光如是一泓温热的泉水,仿佛此前的一切纠葛都不曾存在。
可他越是这般的从容不惊,周如水就越是恼,她自手心中抬起脸来,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咬着牙,恨恨地说道:“谁要你的衣裳了!”可话虽是这么说的,她却又拉紧了肩上的月白袍披,撅着嘴,满是娇气地,没好气地说道:“三郎不是不愿见我了吗?初五也不再接我去习字了!如此,你恼便恼了!现下这般,又算个甚么意思?”
她的脾气不是一般的大,那小模样,也像是只被踩着了尾巴的柔软小兔。王玉溪不觉便笑了笑,只觉得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如月光般皎洁,如画的面庞更是比之前次相见更要美上了几分。
一时间,二人的眼神在空中直直对上,这一眼,好似是一场斗,也好似是一场舞,是日出东方的唯一温存,也是末日袭来的灭顶之灾。
少卿,王玉溪淡淡地扫了一眼庵门大开的兰若庵,微微弯下了身,不紧不慢地朝周如水伸出了手,他不疾不徐地,温和地说道:“别跪着了,起罢。”
闻言,周如水微微皱起了眉,她看着他,想着现下的情景也觉得丢脸。如此,脸色不自觉便白了一瞬,那模样寂寞自失得很,却又透着柔弱而无坚不摧的美。少顷,她的小手一巴掌便拍在王玉溪的手背上,温热一触即逝,她倔强地吸了吸鼻子,固执地说道:“我不起,还不能起。”
见她这模样,王玉溪的眼中闪过了一抹了然的神色,他挑了挑眉,忽然俯身贴近了周如水的耳畔,极尽亲昵地,意味深长地说道:“岂知千丽句,不敌一谗言。小公主的目的已是达到了,何须再继续受罪呢?”语罢,他又笑了笑,退开半步,勾着唇,再次朝周如水伸出了手,不疾不徐地,淡淡地再次劝道:“晨霜露重,小公主还是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