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幽沉悦耳,如世上最好听的丝绵,他的语气,却淡泊如霜雪,冰冷至极,也深寒至极。他看着她,如画的眼眸净如平湖,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看透了她。
望着王玉溪明澈高远的双眼,周如水只觉心底一阵的发慌。紧接着,她便眼睁睁地看着王玉溪毫无预警地自榻上站起,他欺身上前,只一步就紧紧挨上了她。一夕之间,他的额头几乎就要抵上了她的额头,他清凉的呼吸更是直逼上了她的唇畔,他呼吸可闻地望住了她。
便就是在这样极尽的距离中,他看着她,忽然,伸出了修长白净的手指,优雅地,温柔地抚上了她的白嫩娇红的小脸。
因他的动作,周如水睁大了眼,她的脸蹭得一下就烧红了起来。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如潮水般惊涛拍岸地层层叠叠向她涌来。这距离太危险,她几乎下意识地就想要往后躲去。却,王玉溪的手掌已比她更早一步地揽向了她,他轻轻地揽着她的后颈,直是困得她不得动弹。
他揽着她的后颈,另一只手,却仍在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慢慢地,他终于低下了头来,那一双如画如妖的眼直直地对上了她,他看进了她的眼底,直截地撞进了她的心坎。他浅浅地一笑,忽然,就以一种几近溺毙人的温柔口吻,徐徐地感慨道:“溪倒有一问常不得解,小公主既道恋慕在下。却为何兜兜转转,只谈国事”
光天化日,如此亲密,又如此被质问。哪怕他们此刻亲近非常,哪怕他的语调明明很是温柔,周如水却仍是渐渐白了脸。她的呼吸乱了几拍,一时间,就仿佛那脱了湖水垂死的鱼儿。
无需再多言语,王玉溪如今终是挑明了。他挑明了他清楚她利用过他,他挑明了他知道,她现下又在拐着弯地想要再次仗他的势了。
如此,万般心思涌上心头,周如水竟是颓然地松卸了力气。她软倒在了王玉溪的怀中,一瞬不瞬地望向了他。她痴迷地,恍惚地看着他,忽然,低低地嗤笑着说道:“天下谁人不识君?如三郎这般的郎君,本就是天下女郎们都心喜艳羡的。远观皆已心驰神往,更何况,天骄还能朝夕相处?”说着,她又颓然一笑,缓缓地垂下了眼来。她红着眼眶,继续低低地喃声地说道:“天骄诚愿泯然众人,然,自我作为周天骄来到这个世上,便已没了那般的自由了。“
她没有辩白,没有求饶,亦没有否认,她只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怅惘,感到悲哀。
从她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便被困在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之中,进也罢,退也罢,都会成全了刘峥。于是,王玉溪便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紧紧地拽住了他,言说她倾慕爱恋着他。她其实也怕,也想逃,但在机缘巧合之下,在兄长有意的推动之下,每月初五,她却都能见到他。
初五的月亮形如弯弯的娥眉,就像她小心翼翼的心。他陪她习字,教她射箭,教她打弓。他明明是个俊朗无双的少年郎,却有时偏偏像个洞悉全局的老者。他总能明明白白地看透她,叫她畏惧又向而往之。
她也想就一直这样下去,她也希望不会有今日这一幕。她更知道,因利图事,实在是令人不耻。但她也实是无处可逃,无路可退了。
想着,周如水落寞地垂下了眼。密密的睫毛下,她俏美的容颜因为悲伤而有了几分破碎,她身上所迸发出的那种绝望无助,更像是只失侍无倚的稚鸟。
对上周如水湿润哀伤的眼,王玉溪的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拧。他竟也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似有千万把小针正直直地扎进了他的心里。一瞬间,他的眸中划过了几分诧异。紧接着,他便立刻放开了周如水,大袖一甩,转身,悠然地退回了座上。
他凭着几,直是静了一会,才再次盯向周如水,一字一顿,不疾不徐地说道:“泰康二十二年,君上南巡。晋商陆斌筹资在侊宁寺兴建宫观,并将水烟湖北边的‘江园’献为‘官园’迎驾。泰康三十年,君上命‘中顺府’一夜间营造‘汣顺道台’,其中盐商出力颇多,陛下叹曰:‘盐商之财力伟哉!’遂仅近两年来,盐商便足有六次捐输,共计耗银一千七百万两。”说着,王玉溪淡淡一笑,讥讽地继续说道:“吾王性喜奢靡。这些年来,筑倾宫,饰瑶台,作琼室,立玉门。所有少府不肯出的,全都会自巨额助饷中来。如此募捐不断,贪得无厌,自然也不会放过早被他看进眼中财力伟哉的盐商。如此,即便盐商挟资千万,那又如何?还不是杯水车薪?为了旁人做嫁衣?”
王玉溪的话字字珠玑,直让周如水瞠目结舌。纵然她晓得,“前世”因王玉溪之故,夏国强盛无可比拟。可如今听了这一席话,她才是真正的信服了!她也终于明白,夏君、兄长他们为何会不依不饶地想要请他出仕!原来,他自允闲人,总是称病不出。却其实,天下皆在他的眼中,纵横韬略不过是他的胸中丘壑而已。
王玉溪所言不假,周王崇信道教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自先太子洛鹤陨后,他更是狂热地崇奉道教,甚至企图利用宗教活动神化自己,威吓臣民与敌国。早年,周王还只会在宫外的宫观道院行道家斋醮。可如今,他已将宫中的钦德殿修设成了道堂,堂堂帝王之尊,却如个道士般日日行醮供,时时拜奏青词,连朝堂也常常不顾。
想也晓得,建宫观,立道台所需的花费不计其数。却,因与蛮人大战方歇,这连年来又都有灾害,周国并不富裕,国库可算是供不敷出。如此,被周王这么一来二去的折腾,到头来所需的花费少府不肯出,最后,便全都落在了老百姓头上。而层层挤兑之中,财力伟哉又锅满盆满,早被周王看在眼里的贩盐商人自然首当了其冲。如此这般,确实就如王玉溪所言,纵然盐商挟资千万仍是会承担不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变相捐输。
说到底,这奸商竟然大多都是被局势,被她那贪得无厌的君父给逼出来的!
曾几何时,当她懵懂无知之时,实是骄傲自个身为周国的千岁。可如今,她却因此而羞愧难当,无言以对了。
王玉溪的神情很平静,也很漠然。一身风月,却又无关风月。说到这,他的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顿了顿,才继续缓缓地说道:“小公主可知,不讲别处,便是吾琅琊王家名下,也有盐铺二十四间。”
这一下,隐忧在心,周如水的脸色终是白了。有利不图便是傻子,盐利之大,连她舅父娄安都深陷其中,更何况是琅琊王氏这般的士族高门呢?也确实了,比起那些个木门商户,也只有像他们这般的士家大族才是能真真攒得住盐利,最终成为最大的赢家的。
也正是因此,当日朝堂之上,提及钱闾上书更变“盐引制”时,百官会那般的喧嚷大哗。
他们喧哗反对,言之凿凿,哪里真的是因了“盐引制”是□□的措令而不得违背呢?他们反对,他们愤怒,不过是因为被触及了自个的利益罢了。
若是废除了”盐引制“,盐务现有的局面便会被全盘改过。彼时,他们固守的利益门路便也都会被白白的断送。而同理而言之,周王近些年来早已习惯了盐商的孝敬捐输,若是盐商断了财路,那么周王的财路自然也是会窄的。
如此,这从上至下,才会硬生生地压着“忠孝”二字,逼得旁人再也不敢,也不能去提盐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个都多厉害
王三郎的本事是如沐春风地把人噎死吧
第73章 恕不从命
“可当年先祖建立边防县九镇, 行‘盐引制’,是为保边疆之安定长远。周国无数商人前赴后继,挟资北上,开赴西北九边纳粮换盐。一是为利,二也是为了国土安定, 保家四方。”
周如水哽咽着, 双手一绞, 不顾帝姬之尊, 面向王玉溪便行一大礼,伏拜了下去。她字字铿锵,无比恳切地继续说道:“天骄心诚不实,但前次也罢, 今日也罢, 得见郎君全属偶然。天骄鲁钝, 自知不该再三为难三郎,但天骄实是想不来更好的法子了。我只晓得,那日在君前, 唯有王相对盐改曾有迟疑,想是王相仍心系天下,不忍民苦!如今, 朝堂之中无谁再敢轻谈盐法,可天骄却知,此事再也拖不得了!盐务混沌,民心必丧!三郎天资聪颖, 也必晓得这天下的道理都是大同的,所谓唇寒齿亡,周土本已内忧外患,实是再经不起内损了啊!”
明明是几句话的功夫,周如水却感觉像是过了几个世纪一般。枝头,有飞鸟惊起的声音,她的面色隐隐有些发白,双唇抿得紧紧的,双眼却明亮而又坚定。这模样,好不可爱,也好不可怜。
王玉溪静静地看着他,他看着她,缓缓地自塌几上站起了身来。他面上的笑容依旧雍容,直是盯了周如水一阵,才淡淡地说道:“在溪看来,小公主并非鲁钝。”
这一句话,实不知是赞,还是讽。
说着,王玉溪便转过身,施施然地朝亭外走去了。
远处,石桥已被修好了大半,桥下的流水很暗,也很平缓。王玉溪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微微侧过头,又看向了跪在亭台间双目微垂额头渗汗的周如水。
他看着她,忽然就有了些不忍,忽然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这声叹息之中,王玉溪清俊如阳春白雪般的面上终于有了几分松动,他垂下眼眸,淡淡地,叮嘱般地说道:“小公主需谨记,溪今日未曾与你相见,你亦不曾路过此处。”
语罢,王玉溪便真的转身走了。他再没有回头,再没有停驻。光影交织之中,他那白衣胜雪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如清风明月,可触而不可即。
直过了许久,周如水才慢慢地坐回了席上。她跌坐了回去,半晌都没有抬起脸来。好一会,待她再抬起脸来,她的表情已是死寂一片了。那呆滞的目光中,带着委屈,带着深深的哀伤和难过。紧接着,她轻轻地抓起了几上的茶盏,仰起脖子便是一通牛饮。可饮着饮着,她却低低地呜咽了起来。再后来,她连茶盏也拿不住了,只是匆忙地用双手捂住了脸,直是泪流满面。
夜幕低垂,不同于朝邺都方向驶去的周如水主仆三人,王玉溪的马车掉头驶向了乾州。
给他驭车的驭夫正是方才一直在前头教那些个村民修桥的中年文士。此刻,他正挥着马鞭,极是不满地对车内的王玉溪低低地说道:“公子,您今日堵在道前,便是打定了主意要助周氏兄妹一臂之力么?既如此,您又何必吓唬她一个小姑子?今日这一遭,这周天骄的眼泪怕是要流成河了呐!”
闻言,王玉溪弯起了唇,他放下手中的秘信,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觉不妥?”
听了主子的反问,中年文士直是白眼朝天。他不满之意溢于言表地继续说道:“就先谈国事罢!周王昏庸,不思进取,好酒及色。如此荒唐之主,不佐也罢!王相早灭了辅国之心,却不知公子为何要入局?”
“为何要入局?咱们既是周人,本就身在局中,又何来入局之说?”听了他的话,王玉溪精致得恰到好处的眉头微微一挑,他面色平静地低声说道:“吾知周运方微 ,然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且公子沐笙其人,始于愉悦,综于智性,有忧天下心。若他得势,周土或可期矣。”
王玉溪的话句句在理,中年文士却仍是驳道:“周王不器,兄弟争锋。公子沐笙看似握权,却是炭上腐肉,不得行差半步。他便是有个知己阿妹又能如何?如今,只盐务之事便能叫他寸步难行,可见往后,他要上位实是不易。”
“话是自然,可这又与吾何干?”闻言,王玉溪却是低低一笑,他勾了勾唇,眼底浮起三分笑意,从容地说道:“盐务虽是国事,此时亦也勾挂上了王氏的家事。家中肃清一事,自打草惊蛇起便一直无法动作。如今趁此关节请父亲出山一趟,也算是家国两全了。”
因这话,中年文士双目大瞠,一时也转不过弯来,便极是不解地问道:“这与肃清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