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清醒,有时恍惚, 他有时会在心中不禁发问,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年纪了?他记得自己才二十五六的年纪,怎么的竟像是已到耄耋之年一般。
会不会自己真的已经很老了,老到睡了一觉竟把中间这几十年的时光通通的都给忘记了?
今日他又难得的清醒了,他觉得自己的手也久违的有劲了, 他甚至清楚的听见外面是自己的臣子们正在述职。
他们在说什么?北边的冲突竟然还没有解决吗?周煜开始神游,直到他听见左相说话的声音,叫他立储。
那就立吧,他只有忞儿一个皇子,就把皇位给他吧。
周煜叫人扶着自己起来,颤抖着手,在明晃晃的布帛上写下了传位的诏书。他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将笔拿稳,明明只是几句话,因着颤抖不停的手,他却写了很久,写的满头大汗。
他在将自己的玉玺在那碟细腻鲜艳的朱砂上一按,在诏书的最后盖上朱印。
黝黑的墨迹,赤红的朱印,颜色分明。皇后站在一旁看着,目光瞥及那碟子朱砂印泥,觉得当真是讽刺的很。
周煜将诏书塞进她手中,又重重的躺了下去,他大口的喘着气,仿佛已经耗尽全身的力气。
皇后叫秋水拿来一个锦盒,将诏书收进锦盒中。
“娘娘,要拿回凤栖宫吗?”秋水问道。
“先隔架子上吧。”皇后环顾四周,冲着靠墙的黄花梨珠宝架抬首。左右东西已经拿到手了,他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她也不着急要怎样,留在这儿多陪陪这个可怜人吧。
她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怜悯,看的周煜浑身起寒。他心下不解,干脆闭上了双眼。
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听到过太医令对皇后说的日子,他要为忞儿多打算一点。姜家还能用,有永安在,姜家不会背主的,他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同意她和姜修能在一起这事。
还有宋景行,他要把宋景行给叫回来,当初他能助自己夺下皇位,也定能帮忞儿守住皇位。
思及此事,他立刻开口,想唤人来:“李、李有才。”他的声音沙哑,三个字说的模糊不清,就连站在他跟前的皇后都没能听清。
皇后慢悠悠的弯下腰,将半个身子探进帐间,语气轻柔的问他:“皇上想说什么?”
周煜口中痛的厉害,口.津呛进气管,叫他连连咳嗽了起来。
皇后伸手在胸口拍着,动作轻盈,“皇上别急,很多事情都是急不来的。”
她的眸色发沉,笑的冶艳又诡异。周煜心觉不对劲,食指抖动着指着她:“你?”
皇后抬手握着他的手指,将他的手按了回去,放进缎面薄被中,顺势就在床沿坐下。
“皇上想问我是何意?”她侧了侧身子,背对她而座,眼神盯着墙边的珍宝架幽幽说道:“皇上的日子不多了,好歹夫妻一场,臣妾总会让你走个明白的。”
“把人带来吧。”这是皇后对着外面的秋水说的,然后无言。
周煜不知道这份寂静持续了多久,一刻钟?两刻钟?他不知道,就在他的意识又开始模糊起来的时候,他听到了铁链在地面拖动的声音。他眼前突然晃过一个身影,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他挣扎着想将上身支撑起来。
皇后感觉到床上的动静,扭过头去看他,面上尽是嘲讽:“当真是心有灵犀啊,可真叫臣妾感动。”
链条的摩擦声越来越清晰,带着脚步声,周煜终于撑起自己的脖颈,侧首就看到淑尤被秋水用力推倒在地。
周煜想喊她,可是嗓子里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淑尤就那样坐在地上,脚踝处是自己为她锻造的铁链,她低垂这脑袋,青丝散乱,一身红衣,裙摆衣袖却褴褛不堪。
“圣上这是心疼了?”皇后问他,知道他说不出话来,复又问道,“可圣上若是知道你如今这样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可还依旧心疼他。”
周煜将脖子转了回来,不可置信的盯着皇后来,又动了动眼眸,看着地上的那个人。
“圣上怕不是到这会儿还以为自己当真的思虑过多才得了这样一副残败的身子吧?”皇后嘲讽他道,语调都不自觉的尖锐了起来。
她终于转过身来,面对他而坐,她盯着他深陷的眼窝,表情竟然是十分得意的样子:“圣上是中毒了,每天一点,日积月累,最后药石枉然。”
周煜的眼睛已经瞪的浑圆,本就凹陷的双眼,如今却像是要把眼珠给瞪出来一般。他不是没怀疑过自己中毒的,可太医们怎么诊都诊不出病因,而他所有吃穿用度也都叫人查了个遍,皆没查出来任何问题。
“被自己心爱的人下毒的滋味如何?有没有痛彻心扉?”皇后站了起来,大挥衣袖,声调拔高。
淑尤抬起头,也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与床榻上的周煜如出一辙。
“你怎么会知道?!”淑尤质问她。
皇后高抬着精致的下巴,只给了她一个睥睨的眼神,这是赢家的资本:“因为当初你赶出去的陈太医,最后却投靠了我啊,你以为他为什么会老实的告诉你朱砂的毒性?你以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掉的?都是我叫他做的啊!”
皇后开始笑了起来,笑的张狂。
淑尤的美艳的脸庞僵硬了,不点而朱的双唇哆嗦着,自言自语的:“怎么会?怎么会?”
皇后嗤笑一声,朝她挪了两步,歪着脖颈挑眉看着她,揶揄道:“怎么不可能,你还得谢我,没有我,你怎会怀的上这个孩子?是我好心替你改了改方子,你的肚子才能有幸怀上几个月的龙种。”
淑尤失声了,曾经无数的疑问在此刻皆数得到了答案。
皇后在她身前弯下腰,她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尖锐的指尖剐蹭着她的头皮。她用力拽住手中的头发,迫使地上的女人抬起起那张讨人厌的脸。
“你一直在我的鼓掌之间。”她才是皇后,她蛰伏了那么久,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心中压抑多年的那口郁气终于散尽,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
周煜僵着身子,依旧是之前的姿势,撑着脖子,努力看清地上的人的面容表情。
“为,为、何?”微不可闻的声音终于从他溃烂充血的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这是在问淑尤。
他知道她不爱他,却不曾想过她竟然这般恨他。将死之人,他只想得一个答案,不做一个枉死的孤魂野鬼。
淑尤甩开遮在脸上的头发,嘴角抽搐着,讥笑道:“为何?当然是因为你碍了我的路。因为你,我没有办法看到他,因为你,他才要娶那个他不愿意娶的人。只有你不在了,我有机会离开这片牢笼,我才有机会回到他的身边!”
淑尤觉得自己疯了,压抑了那么多年的感情,藏在心里那么多年的执念,终于在这一刻宣泄于口。
“你还真是个傻的。”皇后的声音冷不丁的响起,带着轻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