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曾经是济宁望族,可是现在呢,那些有理想、有道德、有才华、有毅力的“四有”胡家家人全都死了,只有胡荣这个无理想、无才华、无资质、无毅力的“四无”胡家人还活着。
活着最重要,什么理想、什么宏图都是虚的。
胡荣一生,追求平凡稳妥。可是女儿倔强的牛脾气随了谁?连嫁人都不肯,非要坚持当女官,走仕途。明明我和她娘都不是这个脾气啊。
胡荣在坟墓前长吁短叹,“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肯嫁人,不听我的,非要往外头飞,可是天上好危险,有暴风,有骤雨雷电,有凶狠的老鹰。别说当女官,就是当大官又怎么样呢?我们胡家祖上也显赫过,到最后,覆巢之下,只有我一人活着。”
胡荣从怀里拿出胡善围的回信,念道:“‘一切安好,勿念。父亲保重身体。善围’,你听听,我给她写了十几页信纸,她就回我一句话,怎么办呢?我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她就是不肯嫁人。”
这时,起了一阵东风,将坟前还未烧尽的纸钱卷起来,好像一片片燃烧的黑蝴蝶。
胡荣担心起山火,连忙拿着水壶去追,纸钱落在一个土坑处。
胡荣浇灭了纸钱,觉得这里有些熟悉,看了看两边的墓碑,顿时回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女儿的死鬼未婚夫王宁和他母亲的墓地吗?
当年母子两个葬在一处时,胡荣都来过这里。
怎么被人挖空了?
难道有盗墓贼?
胡荣赶紧去找守陵人举报。
守陵人说道:“前天有个大官来这里,把他母亲的坟墓迁葬到钟山了。”
“钟山?”胡荣更纳闷,“钟山那地方不都是达官贵人们的祖坟吗?”
守陵人说道:“那可不,她儿子给她请封了什么太夫人,迁葬那天可风光了。”
“她儿子?”胡荣觉得自己在做梦,“她儿子不是早就死了吗?”
守陵人说道:“没死成,回来了,还当了大官。”
胡荣难以置信,他草草的收起亡妻墓前的吃食,提着食盒,骑着青骡回到书坊,然后从书房里拿出太医院谈太医送给他的名帖,凭着帖子找到了东城兵马司隔壁的太医院。
谈太医正在整理药房,听闻有个姓胡的人找他,还以为胡荣有亲戚朋友生病了,请他去医治。
自从那日一起去教坊司听《琵琶记》,两人就成了朋友,胡荣是卖书的,若遇到医学方面的孤本珍本,总会留下来送给谈太医。
谈太医背着药箱出去,但胡荣并不是来请他看病的,说道:“我听说通政司每个月都出邸报,发给官员们,讲述朝廷里大小事情,封官的、贬官的、掉脑袋的,都写在上头,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没资格看邸报,谈太医能否弄一本最近的邸报看一看?”
谈太医放下医箱,“我们太医院并不热衷政事,很少有人看邸报。不过太医院隔壁就是詹事府,我去给你借一本。你先等等,喝杯茶。”
谈太医很快拿着最近好几期的邸报回来了,胡荣挑出最近的一本,一张张的翻阅,最终停在洪武帝追封永春伯王宁之母王夫人为永春伯太夫人的圣旨上。
啪!
邸报落地。
啪啪!
胡荣狠狠的抽了自己二耳光。
正欲再抽,谈太医以为胡荣失心疯了,忙阻止道:“胡大哥,有什么事情咱们可以商量着办,别自残。”
“退婚书!我亲手去衙门办的退婚书!”胡荣恨不得撞墙自尽,“我女儿以前定过亲事,后来那人死在战场上,我女儿不肯改嫁,非要在家守望门寡,我为了给女儿顺利改嫁,以防别人说闲话。我亲手写了退婚书,厚着脸皮要王夫人在上头签字画押,我还拿着退婚书去了衙门过了明路。”
“现在那人回来了,封了伯爵,婚约却已经被我毁了!”
胡荣哭道:“我女儿差一点就是伯爵夫人了,我却亲手把她的前途毁掉!”
“谈太医!”胡荣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握紧了谈复的手,“你见识多广,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我女儿的婚姻还能否挽回?我去告御状行不行?捞油锅、滚钉板,这种苦头我都可以吃。”
过了好一会,谈复才捋顺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他把胡荣拉到房间,关严了门,说道:“你是民,永春伯是官。民告官,难啊,这是其一。其二,是你自己退的婚,真的告到御前,也没有胜算。其三,以前你女儿坚持不改嫁,宁可在家守望门寡,你瞒着她逼着王夫人签退婚书。现在你女儿决定不嫁人了,安心在宫廷当女官,高升六品司言,你要她去嫁永春伯,她也未必愿意,我觉得胡大哥最好问问她的意思。”
胡荣忙道:“当伯爵夫人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一品诰命夫人啊,我们老百姓想都不敢想。”
谈太医脑子里浮现茹司药的身影,还有那句绝情的“不要打扰我学习”,不由得苦笑道:“女官们不一样,大部分女官都选择终身不嫁,她们很多人本身就是名门闺秀,有才华,有志向。婚姻于她而言,是必须抛弃的包袱,如果成婚,就要放弃宫里的职位出宫,不能回去了。”
胡荣叹道:“果然女人就是不能读太多书,读得多了,就忘记了女人生儿育女的本分。都像女官那样不结婚、不生孩子,大明就灭亡了,人类也灭亡了。唉,当初我就不应该教她读书,些许认得几个字就行。”
谈太医劝道:“胡大哥,你千万不能冲动,要忍。我想办法把托人把永春伯的事情告诉你女儿,问问你女儿的意思。你别弄得和上一次一样帮倒忙,你想想,如果你当初由着她的意思,就让她在家里守望门寡。永春伯回来,他敢不认这门婚事?糟糠之妻不下堂,他若不认,就是第二个陈世美,皇上都不饶他。”
胡荣自是不甘心,但谈太医的话十分中肯,事事在理,胡荣只得生生憋住了。
谈太医能找谁?当然是茹司药了。
瞅着在乾清宫配殿给小公主检查身体的空隙,谈太医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茹司药存心要断个彻底,不想藕断丝连,再次残忍拒绝,说道:“不可以。”
谈太医着急了,低声道:“事关另一个女官的前途。”
茹司药和谈太医都是善良的人。
僻静处,谈太医从头到尾将胡善围的婚事说了一遍,“……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他着急悔恨,甚至生了告御状挽回的念头。我劝住了他,要他先问问女儿的意思。”
茹司药从未听过如此奇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难怪胡善围进宫的时候连双鞋都没有,双手长满了冻疮,原来因抗婚和家里闹翻了。”
谈太医说道:“胡大哥这个人有些迂腐,但本性不坏。麻烦你问问胡司言的意思,免得她爹又帮倒忙,毁了她的婚姻,又要毁了她的前途。”
茹司药应下,回到后宫找胡善围,说了此事。
出乎意外,胡善围表情淡定,“多谢谈太医和茹司药的好意提醒,我早已知道永春伯回来的消息,我和他……见过面,恩断义绝,从此各不相干了。宫里不能随意往宫外传信,劳烦茹司药要谈太医转告我父亲,我一不出宫,二不嫁人,立志为宫廷效力。何况,退婚书都在衙门过了明路,所谓告御状,不过自取其辱罢了,还会为家族招祸,我父亲胆子小,他定不敢妄动的。”
大家都是女官,都是为了理想舍弃婚姻,所以茹司药理解胡善围的选择,并没有寻常人认为当永春伯夫人比在宫廷当女公务员更有前途这种想法,去劝胡善围和王宁破镜重圆。
茹司药感叹道:“我以前只是觉得你运气好,一身势不可挡的锐气,着实令人羡慕,我进宫十年,你进宫一年,就和我平起平坐,当了六品司字辈女官。如今看来,是我短视了,今日之成就,都是你应该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