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再度醒来时,已经躺在一楼未受火场波及的雅间里,房里熏着能宁心静气的沉水香,头顶的楼板上,穿来护卫们跑来跑去善后的脚步声。
肖淮艰难地转了个头,正看见守在榻边的安岚露出笑容道:“你醒了,我就知道,这点小事打不到你。”
肖淮想对她笑,肺里却像被火钳刮过,不由抽着气咳嗽起来,安岚连忙给他递了杯参茶过去,道:“这是豫王特意赏给你的野山参,能补气养神,他说谢谢你舍命相救。”
她替他塞了个软枕让他坐起,想顺手喂他喝茶,肖淮却一脸惊慌地把茶杯抢了过来,然后一口喝下,脸色总算好了些。
安岚松了口气,突然倾身过去小声道:“你听着,豫王处理完楼上的事就会过来,我看的出,他很欣赏你。如果他有意招揽你去王府,你一定要表示愿意追随,”她顿了顿,终是带着些不舍说出口:“以后,你就留在他身边吧。”
第63章
肖淮被她说的怔住, 胳膊重重耷落下来, 幸好手里那瓷碗已经见了底,才不至于洒的全身都是, 他撑着身体, 迫不及待沙哑的声音道:“是我有什么事让小姐不满意了吗?”
安岚生怕他误会, 连忙解释道:“你还记得我说过吗, 你会是一只关不住的雄鹰。以你现在的功夫和学识, 把你困在侯府后宅,便是绑住了你的一对翅膀。你从小就跟着我,无数次帮我度过难关, 你我虽是主仆其实也如同亲人一般, 所以我希望你能有更好的前程。但侯府能给你的毕竟有限, 只有跟着豫王,你才能真正找到自己的天地。”
如果她没记错,前世就是在这一年, 肖淮跟着谢侯爷进宫陪成帝围猎,意外遇上猛兽攻击,他冒着性命危险, 差点废掉一只胳膊救下了圣驾, 因此被成帝赏识, 进宫做了二等侍卫, 然后才步步高升到一品武官。可在这一世, 因为慈宁寺那次的差错, 谢侯爷满心都放在女儿身上, 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并没有受邀参加那次的围猎。
安岚活过了这十几年,总觉得许多事冥冥中自有注定。比如她在五岁时意外拦下了母亲,却还是没能阻止她在十年后再度死遁。比如即使不在慈宁寺相遇,她和李徽也会有着斩不断的牵扯。而肖淮,他的命数就是要做五军府都督,能重权在握、位极人臣,所以她让他学兵法、修武艺,就是在等这么一个机会。
也许今天救下豫王,就是上天安排的信号,她养了许久的雄鹰,也是时候一展羽翼,飞向更高的山峰。况且她很清楚,肖淮虽然沉默寡言,却不是个笨人,他机敏而善忍,所以前世才能把握机会翻身,每一步都做了对的选择。
她有种预感,肖淮未来的道路,不光是对她,还有对李徽,对李儋元都有重要的影响,他们之间的命运会有条丝线牵引,所以哪怕再不舍,她也不想将这样一个有大将之才的人困在身边。让他去追随豫王,自己虽然少了个值得信任的朋友和亲人,但她知道,不管他呆在哪里,这个人绝不会背叛她,未来他们若要和李徽对抗,也许肖淮会是最至关紧要的一个人。
可现在,这只被她寄予厚望的雏鹰,正耷拉着脑袋,一脸的不舍,仿佛即将被抛弃的小兽,安岚却从他眸间看出隐隐的光亮,笑了笑道:“肖淮,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十岁,却能不骄不躁,努力在刘管事面前留下最好的印象。如果你心里没有藏着鸿鹄之志,又怎么能熬得住辛苦,去学那些枯燥兵法呢。”
肖淮抬起头,额上冒起道道青筋,藏在袖子里拳头捏起又松开,终于颤声道:“只要小姐不嫌弃,肖淮愿意一直留在小姐身边。”
安岚只当他是不放心她,叹了口气,柔声劝道:“肖淮,我已经长大了,不必再依赖谁的保护。你可以在更高的地方等着我,而不是永远屈于人下,做我身后的影子。”
肖淮的眼睛亮了亮,他原本的愿望,就是能够一直守在她身后保护她。却从未想过,如果他能爬到高处,他们就能站在同等的位置,这念头顿时在他心里燃起熊熊烈火,烧得五脏六腑都是烫的。
安岚看出他态度松动,又再叮嘱道:“你记住,如果去了王府,以豫王的城府,他不会那么快就对你委以重任。你必须想法子去取得他的信任,这并不简单,还需要经过许多的努力和艰险,可我相信你能做到。”
肖淮看着她微仰的脸,突然想起他们初见时,她才不过五岁,也是这么仰着头看他道:“你以后就跟着我,做我的贴身护卫怎么样?”从此他守在她身边,陪着她长大,看那个曾经痛哭无助的小丫头,如何被泥土滋养,长出足以庇荫的繁茂枝叶。
而现在,她不再需要他为她打伞。
肖淮阖上双眼,将那些掺杂在岁月里的复杂情绪全部揉回心底,强忍住鼻酸,声音轻却坚定:“小姐放心吧,我能做到。”
安岚明白他这是做了决定,忍不住替他开心,可偏偏又有点哭。这时,李徽正好推门进来,边往里走边问道:“他醒了吗?”
当他走到肖淮躺着的软榻旁,主仆俩已经收拾好所有情绪,刻意摆出尊卑有别的态度,安岚站起对着李徽兴师问罪道:“肖淮是我们府里最好的护卫,如今为了救王爷受伤,王爷准备怎么补偿呢?”
李徽笑道:“想不到谢侯爷还藏着这种人才。不仅有一身功夫,最重要的是英勇果敢,正好我身边差个暗卫,你把他让给我怎么样?”
安岚耸耸肩:“王爷开了口找我要人,安岚哪敢不从。不过肖淮跟了我很久,你得问问他愿不愿意。”
李徽靠过去,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若是每件事,你都能这么听话就好了。”
安岚狠狠瞪他一眼,可李徽已经笑着转头,走到肖淮旁边坐下,认真问道:“本王一向欣赏你这样的有勇气又有能力的男儿,你可愿意跟我回王府。谢侯爷给你的待遇我一分都不会少,再给你加一倍的月钱,未来你做的好,还会有更多的赏赐和擢升机会。”
肖淮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偷偷瞥了眼安岚的表情,然后强撑着要下床行礼道:“肖淮谨听王爷的命令。”
李徽连忙扶住他,按着他重新躺了回去,又转头对安岚道:“你该不会舍不得吧?”
安岚轻哼了一声,“舍不舍得,不也被你要走了。”
李徽笑着嘱咐肖淮好好修养,又走到安岚身边道:“也不用舍不得,以后迟早都是一家人。”
安岚摇摇头道:“王爷对什么事都这般自信,不过你也应该知道,这世上总有些事,如不了你的愿。”
李徽背起手,倾身盯着她道:“究竟能不能如愿,现在可说不定。”
安岚不想陪他再说这些,偏过头道:“王爷要走了我的护卫,总得派人把我送回去吧。”
李徽见时候不早了,只得叫来酒坊的管事,嘱咐他一定要把人好好送回去,安岚走到门边,突然转身道:“肖淮,我走了。”
肖淮明白,她这是在向他告别,忍住眼角的涩意,撑着床向她鞠了一躬,道:“小姐,一切保重。”
安岚上了酒坊的马车,一路拐上热闹的街市,想着肖淮从此会踏上另一条路,他们只怕再难有机会相处,内心五味杂陈,足足十年的主仆情谊,虽然知道是为他好,可要割舍起来还是带着痛。可对面还坐着李徽派来护送她的护卫,她只得把眼神投向窗外,借着街市喧嚣,掩盖压在内心的那份不舍。
恍惚间,她怀疑是自己眼花,好像在经过某间铺子时,看见李儋元的马车跟在后面。可当她扒着窗户朝外看时,却又什么也找不到。于是悻悻地放下车帘,暗骂自己太没出息,每次难过时,总是习惯想起他,好像能与他说一说话,再大的事也能轻易化解。
这念头一起,便有些收不住,安岚突然发现自己很想他,几乎想要立即去别苑见他。可这到底是酒坊的马车,在和谢侯爷彻底摊牌后,她也没法像以往那么自如地到处走。于是她叹了口气,歪头靠上摇晃的车厢,飘在窗外的乌云一朵朵溜进来,一丝缝隙也不透,把安岚重重包裹在深不见底的阴郁中。
当马车终于拐进侯府前的深巷,安岚懒懒靠在车厢,任由那护卫走到门前通报,这时,车帘好像动了动,然后一颗香球自外滚了进来,安岚双眸一亮,立即捡起那枚香球闻了闻,确定是自己亲手调出的味道。
待那侍卫带了侯府的管事嬷嬷来接她回府,安岚故意摆出小姐架子道:“琼芝呢?我要她来接我?”
于是那嬷嬷只得又回去,专程把琼芝叫来接她下车,安岚由琼芝陪着走到内院,特意拐到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然后在琼芝耳边轻轻交代了几句,便转了个弯又溜了出去。
她很快就找到了李儋元的马车,蒋公公正守在车外,一看见她便恭敬地领她上了车,然后又替他们拉上车门,继续在外面守着。
安岚一上车就看见李儋元抱着手炉歪靠在垫子上,惊喜地问道:“你怎么来了?”她眼珠一转又问:“哦,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
李儋元朝她倾身过去,问:“听说酒坊出了事,你没受伤吧。”
安岚没想到他消息这么灵通,忍不住大声问道:“你派人跟着我吗?”
李儋元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不是你……是皇叔。”
安岚想了想才明白,他因为赐婚的事对豫王生出了戒备,可能在酒坊里安插了暗探。瞪大了眼又问:“你一听见着火的消息,就赶过去了吗?”不然他怎么会来的这么快。
李儋元盯着她仔细看了半天,终于发现她的额角处有被熏黑的痕迹,皱起眉道:“你先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