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2 / 2)

此人名叫秦放,如今他只是个普通的国子监学生,可在几个月后的殿试之后,他便能一举成名,被钦点为新科状元。

可他,也是本朝最声名狼藉的一位状元。

据说秦放家境贫寒,却以乡试,县试第一的成绩考上会试。到了京城,他才发现自己穷到连会馆都住不起。京城仕子多有家族庇护,早形成坚固难破的阶层,秦放无权无势、一身清贫,哪怕才华横溢也很难在会试拔得头筹。

可因为某次机缘,他遇上了太子,从此后,他便成为了太子的入幕之宾,不仅被安排住进会馆上间,甚至获得进国子监听学的机会。

秦放在状元及第后便被封为詹事府少詹事,官至三品,但是由于他和太子的那些传闻,成帝虽欣赏他的才华,却始终不愿让他再晋升。直到豫王起事那年,他都一直呆在太子身边,城破后太子自缢,他却不知所踪,从此被史书记成一位弄臣,被世人唾弃。

前世,安岚虽未见过秦放,却也听过他许多事迹,据说他才识过人、学贯古今,曾与本朝大儒论道三日,竟占尽优势,得到个“后生可畏”的赞叹。只可惜偏偏走了条歪路,如果他不是一味攀附太子,说不定能在仕途上更有一番作为,也不至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安岚前世因豫王偶尔提起这人时流露出的赞赏和惋惜,对秦放也生出些唏嘘之感,今日见他出言相助,内心对他更多了些好感,看来他并不像人们议论的那样是个仗势弄权的弄臣,至少在这一刻,他还算是位心怀善念的君子。

她这么胡乱想着,不知不觉就走进了校舍,然后明显感觉前面的李儋元脚步一滞,似乎从鼻间发出声冷笑。

这时已经到了秋天,秋风一阵凉过一阵,校舍里坐久了也是寒意逼人,豫王顾及着李儋元的身体,便将他的座位安排在炭炉旁,可这时,李行渊已经先一步将炭炉移到自己旁边,得意洋洋地翘着脚,让旁边的书童把书全铺在桌上。

安岚快气炸了,可李儋元只是淡然地走回自己座位,拢紧了外衫开始拿书。这时,豫王走进校舍,只扫了一眼就皱起眉头,道:“太子殿下今日也来听学吗?”

太子瞥了他一眼,道:“父皇总说皇叔你学识渊博,让我们向你好好请教,皇叔平日都不在宫中,如今难得有这次机会,我自然不想错过。”

他口中虽说着恭敬之语,态度却是无比的轻佻随意,李徽也并不在意,只盯着他面前的铜炉道:“太子殿下有心,我自然是高兴的。只是这炭炉一向是放在三皇子座位边,劳烦太子殿下还回。”

李行渊眯起眼,轻嗤一声道:“怎么皇叔授课,位次不是按照长幼尊卑来分的吗?”

他摆足了太子的架子,李徽却丝毫不让,语气强硬道:“既然来听我讲学,自然就要按我的规矩,这里只分学问高低,不分地位尊卑。”

这句话大大戳中的李行渊痛处,他像只炸毛的刺猬,几乎从座位弹起道:“皇叔这话的意思,便是贬我学识不如三弟了。”

李儋元这时轻咳一声道:“皇叔先开始授课吧,别为这种小事耽误了大家听学。”

“不行!”李行渊偏头瞪了他一眼:“皇叔既然说了这样的话,我便一定要问清楚,我与三皇弟,究竟是谁的学识更高。”

李儋元皱起眉,不想让这事继续发酵,李徽却抬手道:“学问高低,我说了可不算。既然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便由我来出题,你们分别作答,一比试即可见分晓。”

李行渊一听答题便有些心虚,可他绝不愿输掉阵势,梗着脖子道:“皇叔尽管出题就是!”

李徽想了想,便指了《尚书》中的一篇,让两人分别做策论。同时让站在身边协助的安岚点燃一炷香,规定需在这炷香燃尽前交卷。

李行渊死死盯着面前那道题,再抬头时,发现那柱香已经烧掉了一小截,心中忐忑感更甚。他这些年学问虽然有所长进,可拿不准李儋元那边到底是怎样的程度,想到他小时候在宫中受到的赞誉,自己这次如果输了,岂不是当众丢人!

偷偷往李儋元那边瞥,发现他已经让书童拿笔,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更觉得四肢仿佛都有虫蚁啃咬,搅得浑身不得安宁,心里突生一技,让旁边的书童附耳过来,对他小声说了几句话。

那书童露出为难表情,可一个是如日中天的太子,一个是病弱失宠的三皇子,他总得咬牙选一个,于是故意装作去倒水,宽袖重重扫过李儋元的桌案,将桌上摆着的香炉碰倒,炉灰顿时洒了满桌,然后他连忙跪下道歉,又掏出帕子去擦,可等他把炉灰清理完毕,只怕那香已经烧完了大半。

李行渊得意一笑,他倒要看这校舍里,谁敢冒着得罪他的风险和三皇子换桌。终于抛开可能会输的阴影,脑中灵感乍现,连忙趁着那边的混乱开始疾书。

李儋元冷冷看着面前的狼藉,正想顺势放弃,安岚却突然从台上走下,在他面前半跪下来,然后拿起宣纸铺在自己膝上,以膝为桌,用两手拉平宣纸,冲他微微一笑道:“三殿下,时间紧迫,就在这儿写吧。”

李儋元默默看着她的笑脸,和眼眸中灼灼燃起的光亮,终于下定决心拿起笔,低头在她膝上答题。他下笔时丰润疏朗,安岚忍不住低头去看,一缕发丝无意间扫上他的额头,李儋元的笔尖轻抖了下,然后努力抛开心中杂念,屏息凝神继续作答。

安岚仔细看着那精彩绝伦的句子,便知李儋元没有敷衍作数,心里莫名欢愉,忍不住轻声鼓励道:“三殿下,你一定能赢!”她说话时,带着馨香的热气全扑上脸颊,李儋元额上快绷出青筋,执笔的手指不断用力,几乎逼出身汗来。

豫王靠在椅上,目光一直落在两人身上,这时微微眯起眼,转头将炉中烧了一半的香自下端又折去一小段。

第36章 牵手

窗格外,浅黄色的落叶在风中划下最后的弧度, 校舍内, 一点香灰“噗”地跌进炉灰, 转眼便寻不着踪迹。

李儋元写得久了, 终究是力有不逮, 脖颈间又染上病态的红, 胸脯起伏也逐渐剧烈。安岚看得心疼, 弯腰用袖子去替他抹额上的汗水,李儋元笔下一滞, 抬眸朝她望去,两人目光碰在一处, 仿佛温暖的光亮渗进心扉,他微微扬起嘴角, 用目光告诉她:不用怕, 他一定能行。

安岚注视着那双坚定而清澈的黑瞳, 不禁也跟着微笑起来。

这时, 豫王在讲台上轻咳一声,叩了叩桌案高声提醒道:“香快烧完了,两位殿下可答好题了?”

李儋元心中一凛,连忙低头继续疾书, 终于在那柱香烧完之前写完。安岚连忙扶他坐好,又替他捧着那张纸交上去, 然后再垂着手站在一边等待吩咐, 豫王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轻声道:“还以为你都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安岚吐了吐舌头,另一边的太子也交上卷来,李徽让安岚替他在桌上展开两份宣纸,只粗粗扫了眼就笑道:“如果我现在宣布胜负,太子殿下必定不服,不如这样,我将落款撕去,让在座的仕子们来评判如何。”

太子脸色难看,端起杯茶咬着牙道:“全凭皇叔乐意。”

于是两份策论在满座的学生们手里传了一圈,除了几位认出太子字迹的徐氏嫡系,再加上一个秦放,其余所有人都把票投给了李儋元,李徽拿着收回的宣纸,刻意走到李行渊身旁道:“这次,太子殿下总该是心服口服了吧。”

李行渊眼中都要窜出火来,可碍于豫王的身份不好发作,转而恶狠狠地瞪了李儋元一眼,然后暴躁地挥了挥手,旁边的书童连忙将炭炉给搬到了李儋元座位旁。

这场风波之后,除了窝了一肚子火的太子,所有人都如往常一般听讲授课。安岚边听边做着些沏茶、磨墨之类的杂事,一眼瞥见太子歪靠在座位上,面色阴沉地转动着碧玉扳指,一颗心不由得高高悬起,只盼他不要再想什么法子去报复三皇子才好。

一直到放了学,安岚还是没法彻底放心,边跟着李儋元朝外走边小声道:“我还以为,你刚才又会故意输给他呢。”毕竟他藏了这么多年的锋芒,不过是想换得个平安罢了。

李儋元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原本是这么想。”

安岚立即瞪大眼问道:“那为什么……”

“因为你为我弯膝铺纸,甚至不在乎会被人说成什么模样……”李儋元转身对着她,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想看我赢。”

安岚眼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男人,英挺的眉宇间隐有傲色,嘴角却仿佛带了抹温柔的笑意,她突然觉得心跳得有点快,快走几步逃离这种逼视,再甩头抛开心头那团迷雾,小声问:“可万一……太子又找你麻烦怎么办?”

李儋元负起手缓步往前走,“在国子监的地方,有豫王在旁看着,他还不敢公然对我怎么样。至于私下里……”他眸间闪过厌恶之色:“这些年他派手下人做的小动作也从未少过,但到底碍着父皇还在,他也不敢做的太过火。”

安岚听他提起豫王,忍不住又追问:“为何豫王刚才一定要让你们比试呢?”

李儋元看着她迟疑会儿,终是照实回答道:“皇叔这些年去看过我几次,他总是劝我,一味的躲藏退让,只会让太子更加变本加厉,等时候到了,总得开始学着展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