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搬出了这番说辞,旁人若是再敢反驳,那就是包藏祸心,残民害物,大逆不道。
如此一来,朝中小人如崔金钗等,便只能腹诽心谤,再不敢跳出来指手画脚,更何况徐三之举,确使北地繁荣如初,给国库添了大笔税钱,闲杂人等,谁还敢说三道四?
这日里恰逢休沐,风晴日暖,徐三正在用早膳之时,便见梅岭急步而来,含笑轻声道:
“娘子,这一回,中贵人的信总算是送来上京了。前些日子,也不知半道出了甚么岔子,不是落了丢了,便是湿了破了,幸而今日不曾耽搁。”
徐三听说周文棠的信,时隔月余,总算是完好送至,也不由抿唇而笑。她搁下竹箸,用绢帕拭过手,这才轻轻将那笺纸拈起,捧在手中,就着西窗竹影,细细读了起来。
那男人的书法,依旧如从前那般,云鹄游天,豪气十足,全然不似是个阴柔乖僻的阉人。
徐三低头而读,便见周文棠上来就说,近日已彻查送信之事,从此之后,每隔十日,书信一封,只会提早,绝不会再送迟。
徐三读至此处,含着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她一手支颐,微微偏着脑袋,又往下读,却见周文棠笔锋一转,说起来崔家的事来。徐三看着看着,忍不住眉头微蹙,收起笑容。
却道当年崔钿殉国之后,因崔钿之母崔博年老体衰,眼下又在病中,恐难承受丧女之痛,便一直将此事按而不发,只命人在燕乐城中,为崔钿立下一方衣冠冢。
谁知前些日子,崔金钗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对崔左相说漏了嘴。那妇人本就已是病骨支离,气息奄奄,只盼着西去之时,能再看小女儿一眼,如今知晓幺儿早已殉国,自是大受打击,当即昏厥。
官家得知之后,立即派遣御医,赐下汤药,又亲赴崔府探病,只可惜崔博已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不久便驾鹤西去。
徐三读至此处,心上很是沉重。
她垂袖而立,倚于窗下,但见帘幕疏疏,日光错落,一切恍然如昨,一切又已荡然成灰。
想那崔钿、崔博等人,音容笑貌,犹在心间,却竟都已香消玉殒,阴阳两隔,实是令人慨叹不尽。
再想那崔氏一族,从前也是门庭显赫,可如今撑门立户的,只余下一个崔金钗。可她就和徐三一样,是个借尸还魂的异世之人,以后还不定惹出甚么乱子,又如何算得上是真正的崔氏族人?
徐三暗暗一叹,又缓缓抬袖,读起信来,未曾想周文棠紧接着便提起了崔金钗了来。
依周内侍所言,崔金钗近来很不安分。她不敢明着上折子弹劾徐三,便暗地里无中生有,造谣生非,更命人加以散播。
那谣言里说了,徐三在北地甚有威望,当地百姓,只知上京有徐总督,不知开封有皇帝,又说三大王在上京,不过是个跑腿杂役,徐总督多年来不曾委之以重任,虎狼之心,可见一斑。
如今既无战乱,又无灾荒,开封府中的拢袖之民,闲得无事可忙,便对这流言蜚语十分热衷,不过三五日的工夫,便将这风言风语,传得京畿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京中流言,愈演愈烈。其中还有好事之徒,煞有介事,分条缕析,说这徐总督,为何在北地不推行画一之法,为何不照着咱女尊国的规矩来,自是因为她生了反心,妄图自立为王,复辟男尊之制。
如此闲人,茶余饭后,每每谈及,分析的是像模像样,说这姓徐的,早年就在北边待过,还和金人拉扯不清,肯定对北地州府很有感情。
而这燕云两路,谁都清楚,那是人家姓徐的,凭一己之力打下来的!人家打下来了,自然就想独占,如今不称王,那是没到时机。三大王瞧见了没?那就是个人质而已。
若是有朝一日,官家罢了姓徐的官,又或是将其调回京中,两边撕破脸,姓徐的定然会揭竿而起,造反生乱,在北地建起小朝廷,称王称雄!
周文棠笔墨诙谐,好似不过玩笑之语,可徐三读至此处,脊背冷汗,几乎要将薄衫打湿。
她心知,二人书信往来,官家纵是不会过目,也是定然知情。周文棠此时提及,必不会是无心之语,他这是在暗示她、警告她——
官家何等多疑,而如今流言四起,人人都说徐三要在北地造反称王,官家心中,定然会有所忌惮!
徐三若不谨慎应对,只怕迟早要赴瑞王后尘,有朝一日,或是沦为弃子,或是不得不反。
饶是徐三向来冷静,此时也是心惊肉跳。她又将周文棠信中所言,仔仔细细,整整看了几回,接着便坐于案后,手持毫笔,埋头写起折子来。
近来徐三确实做了几件大事,一是平定边乱,镇压了数起民变,二来,则是开辟了数条新商路,与欧亚等国,贸易互通,其三,则是将周文棠新近种出的御稻米,在北地州府,全面推广。
然而事到如今,徐三哪里还敢居功,干脆将这几件功绩,全都推到了宋祁头上去。
她在奏章里头,言辞极尽夸张之能事,将宋祁夸了个天花乱坠,说他仁民爱物,德才兼备,实乃当今之治世奇才,苦劝官家委之以重任。
章折写罢之后,徐三看着满纸荒唐言,忍不住深深一叹,连连苦笑。
她搁下笔来,倚于梨木椅上,一边唤来梅岭,让她奉来热茶,去去这一身冷汗,一边又将笺纸拾起,眉头微蹙,读起了余下内容来。
笺纸之上,余下几行,说的竟然还是公事。周文棠说的隐晦,只说官家近来身子略有不适,让徐三为官之余,切记寻医问药,又说京中除了风言风语,还有不知何人改良的旱苗喜雨膏,在烟花之地,大肆流传。
这所谓旱苗喜雨膏,乃是应时所需而制出的一种壮/阳药膏。这喜雨膏效用十足,涂之可令男子金枪不倒,一夜十起,只是若用得多了,必会对男子有所损害,使其轻则折寿,重则猝亡。
当年魏大娘虽逼迫韩小犬就范,却也不曾对他用这虎狼之药。旁人听过之后,还揶揄魏大,说她对这小子,真是捧到了心尖尖儿上去,足可见在这女尊男卑的宋朝,女人对贱籍男子用这喜雨膏,绝非罕见之事。
而即如周文棠所言,如今在开封府中,不知何人,对这喜雨膏做了改动。男子涂抹之后,不但会燥热难当,更还会生出幻觉,快活之至,此后还会对这喜雨膏成瘾,几日不痛快一回,便浑身瘙痒,痛苦难耐。
京中便有高门子弟,被奸人使药,坏了清白不说,之后更还离不了这膏药了。如此一来,便是恶性循环,用药便快活,快活便要欢好,欢好罢了还惦记着膏药,不过半月有余,这公子哥儿便于绣帐之中,裸身暴亡。
徐三看后,不由暗然心惊。
她皱眉深思,隐隐觉得这喜雨膏背后,定是有人暗中筹谋。幻觉、快活、成瘾,这些字眼,无一不在将喜雨膏与毒/品紧紧联系在一起。
至于官家的身子,更令徐三忧心之至。周文棠虽言语隐晦,寥寥几行,不过轻描淡写,可徐三却是明白,他既然要她寻访名医,那么官家,必定是病得不轻,且是罹患恶疾,便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措。
京中变故接二连三,大有风雨欲来之势。只可惜徐三远隔关山,纵是有心,也是无可奈何。
她低低一叹,愁绪满眼,又轻轻抚了抚信上墨迹,这便将周文棠这封书信,小心收至匣中。而那紫檀木匣里,已然积了厚厚一沓,金锁一开,便有淡淡墨香,扑面而来。
徐三望着那小山一般的往来书信,忽而之间,没来由地想道:这一回,周文棠在信中没提自己,也没提她,实是不寻常,竟让她有几分微妙之感。
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也不知是怅然若失,还是隐隐不安,总之是令她很不自在,右眼皮一跳一跳,也猜不出是何预兆。
徐三正望着那紫檀小匣,兀自怔忡之时,便见梅岭掀帘而入,温声笑道:“明日便是六月廿四,观莲节,今日街上便开了庙会,挤挤攘攘,热闹得很。”
她稍稍一顿,小心打量着徐三脸色,又轻声道:“咱院子里那几个小丫头,想着要一块儿上街,赏花游船,凑凑热闹。奴瞧娘子得闲,便想着来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