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徐三,薄唇紧抿,半晌过后,自怀中掏出了一小罐膏药,抬腕扔到徐三怀中,有些别扭地对她说道:
“先前咬你,是我不好。硬塞给你吃食,也是我不识轻重。但不是我说,你练了这么久剑法,腕子还是那么细,稍一磕碰,红痕久久不下,这可不好。我给你的这膏药,乃是暹罗国的秘药,无论对头痛伤风,还是蚊虫叮咬,都颇有效用,便是早上起来,闻一口都能提神。你先用着,若是不够,我再送你。”
暹罗国的秘药?徐三拔起瓶塞,稍稍一闻,心下不由了然。
暹罗国就是泰国,这所谓秘药,倒有点儿像泰国招牌青草膏。现代常见的很,但在这古代,实是难寻难觅。韩小犬能找来这个,可见也是费了心思。
他给她送药,分明是想给她赔礼道歉,可是他怎么说的?他非要说她皮肤容易留痕留疤,这小子,实在太过别扭。
徐三勾唇一哂,领了他这份心意,又连连夸了他几句,说他送的这膏药正合自己的需要。韩小犬听了半天夸奖,心中舒坦了不少,这才心得意满,翻窗而去。
几日过后,便是休沐之日。徐府尹脱了御赐官袍,换上裙裳常服,连带着将每日束起的头发也披散了下来,竟因此而有些不大适应。
她与魏三娘约的是夜里,因而白日便去了大相国寺,先跟寺中主持相谈一番,再留下来用些斋菜,临走之前,便又去了那红阳禅院,来回兜兜转转,以期发现一些之前未曾留意的新线索。
其实这处禅院,最让徐三起疑的,便是它的名字——红阳。
乱党名为“光朱”,乃是太阳的代称。至于这红阳二字,不就是红色的太阳,指代的不能更明显了。
但徐三也不敢妄下定论。毕竟释迦牟尼佛又名红阳佛,这禅院起这名字,也在情理之中,总不能搞文字狱那一套,单凭这名字就下令抓人罢?
这一次徐三负手而行,转过了那已死僧人的禅房,接着便去了那僧人师父的禅房。
这僧人虽一文不名,但他这师父,却是得道高僧,学通内外,佛法高深。那禅师法号妙应,年才三十出头,却精通诸门外语,翻译了许多重要典籍,若论成就,是可以写进史册中去的。
他如今云游在外,据那寺中主持说,就跟唐玄奘似的,乃是为了取得更多圣典经书,带回大宋京都,弘扬佛法,教化众生。那主持妇人还说了,妙应自小于大相国寺长成,而那僧人却是外来的,甭管怀疑谁,都莫要怀疑到妙应头上。
但是这位妙应圣僧,当真没有一丝嫌疑吗?徐三难以打消疑虑。
她心中明白,为光朱制出加密之法的人,显然是个智商极高的人。虽然老话说是“大智若愚”,但这不过是糊弄人的说法罢了,真正的聪明是藏不住的,不在此处彰显,也会在别处突出。
若只会一两门外语,还能说靠的是勤奋,但妙应精通多门外语,跨越多种语系,可见他的智商绝不会低。而他云游四方,谁也不知他现下身在何处,他完全有可能去了接壤藩国,和西夏、大金等商议勾连。
但这些也不过是徐三的凭空推理而已,她并无真凭实据,去证明妙应就是乱党之首。
兜转一圈之后,徐三如先前一样,毫无所获。她也不觉得失落,稍稍歇整一番,见天色渐晚,黄昏月上,这便出了大相国寺,往京中酒楼行去。到了那酒家之后,她才一掀摆入内,便有那跑堂的丫头迎了上来,问了几句,便带着殷勤笑意,将她引至楼上包间。
屏风之后,魏三娘已然等候多时,见她过来,赶忙起身,迎她入座。二人也不多耽搁,寒暄一番,便开门见山,聊起了这官盐之事来。
徐三倒不急着向她吹嘘自己有大能耐,借此管她讨钱。她抿了口茶,对着魏三娘缓声笑道:“宰相主政,枢密使主兵,三司使主财,你想卖盐,这要去找三司中的盐铁司。我呢,开封府尹,只管京都府里的事儿,出了这个圈儿,我就使不上力了。我初入仕途,又是寒门出身,盐铁司未必认我。我能替你做的,就是帮你投石问路,给你找找人,想想法子。若说拍胸脯,打包票,我可没那本事。”
魏三点了点头,温声谢过,不需徐三多言,她便低低笑道:“无论事成与否,徐府尹念着往日旧情,还愿草民一面,如此恩情,魏某没齿难忘。”
言罢之后,她温温一笑,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匣,交到了徐三手中。
徐三掂量着那小匣,勾唇一笑,却并不急着打开,只轻声问道:“这是何物?”
魏氏笑道:“此乃独花兰之花种,稀世罕有,百余年来,世上只得三五株。隔年乃是寿宁节,官家则是爱花之人,徐府尹若能进献此花,定然能使圣心大悦。”
独花兰。徐三在前世也是听说过的,这种花能治疮毒及蛇伤,号称是“植物中的大熊猫”,便是在现代也是稀有种,轻易见不着。而所谓寿宁节,则是官家的六十大寿。宋朝皇帝都有这规矩,必须要给自己的生辰起个名字,叫做某某节。
徐三这边都还没给准信儿,魏氏便出手如此大方,可见她也颇有诚意。
只是独花兰虽确实罕见,但徐三现在更需要的,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雪花白银。
她稍一思忖,干脆也不要脸面了,抬起头来,对着魏氏径直说道:“如若我未曾记错,当初你们姊妹分家之时,曾经提到魏府在京中有一处铺面,因无人上京经营,那铺面一直闲置着,又因为地方偏僻,卖了几年也无人问津。你将这铺子给我,这官盐之事,我定然给你办妥。”
那铺子喊了多年的价,却是怎么也没卖出去。其间倒有那不会做生意的,租了这铺面一两个月,哪知因为这地方实在太偏,招不来客,最后实在撑不下去,只能关张大吉。徐三要这铺面,相当于收个中介费用,实在不算过分。
魏三娘见她做了三品大官,却也不曾狮子大开口,心上一动,立时便应了下来。只是徐三虽要的少,但她却不能只给这么少,魏三这心里已然琢磨了起来,待到事成之后,要如何投徐府尹所好,再给她补些好处,哄得她心得意满。
哪知便是此时,徐三眉眼一沉,又盯着她,缓缓说道:“我今日肯帮你,乃是因为我心里清楚,在做买卖上,你魏三娘是个实诚人,倒是不曾偷奸耍滑。旁人我信不过,我连见她一面都不肯。魏三姐姐,你听好了,你要是敢卖那粗糙杂恶之盐,只要银子不要脸,糊弄老百姓,这官盐专营之权,我能给你,也就能收回来。”
魏三娘听得此言,不由抬起头来,深深看了徐三两眼。她不复多言,只拱起手来,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
而徐挽澜敢将这事答应下来,也是因为她心里已然有了主意。
开封府里,街上行人,十中有九,都是非富即贵。能在这米贵价高的开封府过日子,手里头必须得有点儿撑门立户的本事。
徐三做了这开封府尹,每日里不知要经手多少官司,而这些官司,多多少少都牵涉了名门望族。徐挽澜是有原则的人,自然不会因为哪边有权有势,便判哪边赢官司,她也从曹府尹那儿学了几分邀功诿过的本事,有那要得罪权贵的官司,便放手让少尹罗砚去审。
罗砚出自祥符罗氏,与罗昀同属一门。开封府无论男女老少,都听说过罗家人的脾气有多倔,为人处世又有多不畏权贵,刚正敢言。那些有权有势的,便是折在罗家人手里,也因为晓得这户人家的脾性,虽有怨气,却也不会记恨报复。
恰如曹府尹所说,罗砚在罗氏族中也不算出挑的子弟。如今徐三将这类官司交到她手里,反倒恰恰成就了她的美名。
徐三没得罪人,罗砚得罪了也没事,官司也没颠倒是非,如此一来,倒是三全其美。
自打韩小犬给魏三娘送了信儿后,徐三便开始留心,想着要如何跟那盐铁司使拉近关系。便是前两日,她翻阅案宗,发现盐铁司使的亲妹妹,被人指控杀人,马上便要被处斩。而这案子,乃是曹府尹还在时亲自审的。
徐三仔细看了那案子,发觉其中有不少可疑之处。她费了许多工夫,总算是找出了翻案铁证,又逼得那作伪证之人改了口供,终是让盐铁司使的亲妹妹免于冤死。盐铁司使为此还特意给她送了书信,付上薄礼,以表谢意。
只可惜她赶在行刑当日,为盐铁司使翻了案,却也因此得罪了那案子的另一户大姓之家。有言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那户人家能让曹府尹颠倒黑白,诬陷盐铁司使之妹,可见在京中也是有权有势,轻易得罪不得。
但是徐三的害与利,自然与曹府尹不同。她既维护了正义之道,又和盐铁司使攀上了关系,这就是她的利。与这“利”相比,得罪大姓之家的“害”反而倒无足轻重了。
如此一来,不过几日工夫,魏三的文书便给批了下来。打从当年八月起,整个寿州的官盐,唯有她有权贩售。
魏三得了如此好处,自然是对徐挽澜千恩万谢。她不但如约将那铺面给了徐三,更还给她出了主意,说是这铺面虽在京中,却位置偏僻,若是卖吃用之物,迟早都要倒闭,倒不若办间娼馆。
娼馆开得偏远些,并不妨事,不影响财路。这男欢女爱,属于刚性需求,只要这里的小倌足够身娇体软,自然能招来不少淫蜂浪蝶,赚得盆满钵满更是不在话下。
徐挽澜心知她这番分析,也算是有些道理,但她却只是笑了笑,未曾多言,对于这个主意完全不加考虑。这夜里回了府后,她便将那铺面的钥匙交给了唐小郎,说他从前在寿春也开过豆腐摊子,如今更是能写拼音能记账,因而这铺面,便都交由他去做主。
唐玉藻闻言,受宠若惊,手里头紧紧握着那铜钥,半天说不出话来。待他堪堪回神之时,眼底已满是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