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狸奴之后,徐三缓步而行,还想着再转悠几圈,多听些名流八卦,哪知便在此时,她忽地听得身后有人高声笑道:“这叫甚么,这叫‘说曹操,曹操到’。状元娘子,不就在那儿站着呢么!”
徐三眉头一皱,听出来这说话之人,正是那快嘴快舌的何采苓。是了,蒋平钏乃是周密之人,既然请了她,不会不请旁人,何采苓来此宴上,倒也在情理之中。
何采苓此言一中,园中诸人都不由得回过头去,朝着徐三看了过来,或是眼含新奇,或是目露试探,一个个皆对她眼上眼下,扫个不停。就因何采苓这一句话,徐三娘立时从无名之辈,变成了这园子里的一众焦点。
徐三见此情形,心下一叹,故作才看见她,微微拱手,巧声笑道:“原来是采苓姐姐。我这初来乍到,好似掐了头的蝇子,刚出洞的耗子,东张西望,来回乱转,怎么也碰不着熟人。如今瞧见何姐姐,总算是安下心来了。”
何采苓闻言一笑,急步上前,一把扯住她胳膊,引着她往人堆里走去。徐三心下无奈,只得与一众宾客,言来语往,依次寒暄,忙个不休。
待到开宴之后,她坐于席间,眼瞧着一道道为所未闻的菜品上桌,却连筷子都顾不上抬,才偷偷摸摸,吃了两口,身侧便又有人过来,举着杯盏要给她敬酒。这一整日忙下来,着实是身累心亦累。
徐三本就是个酒量不济的,三瓯落肚,便东倒西歪,待到夜里头,梅岭挽着她回了院子,徐三已然强撑不住,腹中翻涌,足下虚浮,难受的很。
唐小郎苦等许久,见她回来,忙不迭地迎了上去。他带着怨气,瞥了梅岭两眼,急急扶着徐三躺到软榻之上,一边递来解酒茶,一边很是心疼地道:“做官又不是做买卖,娘子便是不吃酒,那些个闲人又敢多说甚么?”
徐三抿了口茶,倚在榻上,半耷拉着眼皮,无奈笑道:“做官怎么不是做买卖了,人活一辈子,就是在做买卖。攒着本钱,带着一身货,车尘马足,奔走钻营,等着时运,等着贵人,等着有朝一日能翻本,做人上人。娘子我也一样,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她稍稍一顿,扬手屏退梅岭,让她早早歇下,随即叹了口气,对着唐玉藻含笑说道:“娘子我虽说是状元了,但眼下还没有官职,没有人脉,人家请我去吃酒,我便不能换作吃茶,实在是没那个底气,没那个本钱。但你放心,等娘子我发达了,我说要吃茶,那就非得吃茶不可,他们到时候,都要看我的脸色。”
唐玉藻背对着她,收拾着桌案,口中笑着嗯了一声,可那眼圈,却已然微微泛红。
徐三倚坐榻上,饮了那解酒茶后,渐渐地也没那么难受了。她眼睑低垂,稍一寻思,又抬起头来,凝视着唐玉藻忙碌的背影,兀自思索起来。
早些年的时候,她还不大信得过唐玉藻,嫌他娇娇滴滴,为人浮气,小心思太多。但是这几年下来,二人同处檐下,日夜相处,从寿春到燕北,又从燕北到京都,她变了,唐小郎也变了。
唐玉藻渐渐地,也没那么爱承欢献媚了,比起从前,踏实了不少,虽偶尔对上她时,仍会使些小性子,但那也算是他的可爱之处。而最为可贵的是,唐小郎不是愚钝之人,她教他下棋,他学的极快,他为她收拾书稿,竟也偷偷摸摸,识了些字,甚至是阿拉伯数字。
日后她若是被授以官职,若是能青云直上,那么终有一日,她会有自己的府邸。即便她不愿意,嫌麻烦,她也会有更多仆侍,管车马的,管园艺的,管衣食住行的,不一而足。仆侍多了,那么她所需要的,就是一个管家。
近些日子,趁着她还没忙起来,她就要开始考验和测试唐玉藻了。她要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当得起管家的重任。
思及此处,徐三轻勾手指,唤了唐小郎近身,含笑说道:“常缨和梅岭,都是中贵人的人。你纵是瞧人家不顺眼,也得给人家好脸,不然中贵人怪罪下来,娘子未必保得了你。”
唐玉藻伏于榻侧,眼睑低垂,轻声说道:“瞧娘子这话说的,奴还是有些眼力劲儿的。虽说奴与她们,都是贱籍出身,但人家是女儿身,本就比奴高上一等,奴可不敢逾矩。”
徐三凝视着他,嗤笑一声,伸手弹了他脑门一下,随即嗔他道:“你这小子,少在这儿卖弄可怜了,我还不清楚你那套把戏。瘪着小嘴儿,扮可怜相,好骗我来哄你。”
唐玉藻眨巴了两下眼儿,自己也忍不住抿唇笑了。
他娇哼一声,抿唇说道:“娘子这心,可是越来越硬了。”
徐三无奈瞥他一眼,随即又唤他拿纸笔过来。唐玉藻不明就里,赶忙依言而行,徐三将宣纸铺于榻上,接着手执炭笔,在纸上写起了字母来。唐玉藻细细瞧着那些鬼画符似的文字,心上一紧,倏然抬首,看向徐三。
徐三想的清楚,唐玉藻先前能对阿拉伯数字无师自通,学下棋也学的极快,可见他确有几分数学天赋,逻辑思维还算不错。而若要管家,非得记账不可,这活计交给他,倒也还算合适。
只可惜唐玉藻乃是贱籍,不得识字,徐三思来想去,便决定教他拼音。拼音又不算是大宋文字,纵是被别人发现,告到公堂之上,徐三也不怕,凭着嘴皮子功夫,东绕西绕,定能保下自己来。
唐玉藻伏于榻侧,定定然地盯着徐三。他不笨,他知道自家娘子写在纸上的,必然是某种文字,或许是她从书里看来,又或者,是她为了他独创的。
唐小郎心上一暖,微微咬唇,赶忙低下头去,跟着徐三所指,用心学了起来。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转眼之间,便是六月六节。这日里天还未亮,徐三便入得宫苑,等着宫人安排,稍后与天子一同巡城游街。只是官家骑的是蒲甘国,也就是缅甸国进贡的大象,而徐三及蒋平钏等人,只能骑着高头大马,跟随于官家身后。
天昏地黑,宫阙萧森,徐三立在柳下,发觉自己来的实在太早,似蒋平钏、何采苓等人都还未来,陪着她一起等的,唯有胡微和贾文燕。徐三不爱搭理那贾小娘子,幸而有胡微凑了上来,与她低声闲谈,倒也免了寂寞。
胡微虽说口齿不清,有些大舌头,模样发憨,但徐三与她见了几次,知道她是个老实人,本性还算纯良,能考上探花,也绝对不是愚钝之辈。
二人说着说着,胡微竟提起了一桩八卦来,压低声音,凑到徐三耳侧,悄悄说道:“徐娘子,那日在右相府上,你不胜酒力,走得太早。你可不知,你前脚刚走,相府里生了事。”
听她说话,稍一走神,便会听不大清楚。徐三负手而立,提耳细听,蹙眉应道:“出了甚么事?”
胡微操着带北方口音的官话,皱眉说道:“还不是那个赵婕,见色起意,又想着攀高枝儿,就霸王硬上弓,玩了个小郎君的身子。她这人,实在下流,身上竟然带着那旱苗喜雨膏,我可瞧不惯。”
所谓旱苗喜雨膏,就是在这宋朝,应时所需,出现的一种□□物,只对男子有效,且见效极快,百用百灵。只是这等虎狼之药,对于男子伤害极大,轻则使其折寿,重则使其猝亡,绝不是甚么好物。
胡微说这赵婕想攀高枝儿,也不是没有原因。要知道在这个女尊男卑的宋朝,男子若是失了贞节,甭管愿不愿意,都要嫁给那夺其贞节之人。赵婕若是欺辱了个官宦子弟,那她便能娶其为夫,可不就是攀上高枝儿了么。
第133章 宦途自此心长别(一)
宦途自此心长别(一)
徐三听在心中,对那赵婕已然是十分厌恶。不因别的, 早年间她在寿春之时, 只输过一场官司, 即是赵屠妇那案子。而赵氏之案, 便是因这旱苗喜雨膏而起,一场□□, 牵扯出几条人命, 还让她输了秦娇蕊一头, 并为此颓唐许久。
徐三听罢胡微所言,隐隐动怒,沉声说道:“这个赵婕, 空有几分才学,却是个愚不可及的蠢妇。她算甚么,不过是一寒门士子, 竟也敢打世家子的主意。她便是如愿攀了高枝, 人家也未必会拿正眼瞧她。”
胡微闻言,赶忙附和道:“可不是么, 我听说她招惹的, 可是薛家的小儿郎, 才不过十一二岁, 就是个半大孩子, 她竟也下得了这狠手,实在让人瞧不上眼。”
薛家的小儿郎,不过才十一二岁, 徐三一听这两点,心上咯噔一下,骤然抬起头来,直直盯着胡微。
她向来眉眼带笑,胡微还不曾见她露出过这般神情,也不由吓了一怔,只听得徐三沉声问道:“你说的那薛小郎,莫不是唤作狸奴?”
胡微连连摇头,低声道:“我没听准,也不敢听准。薛氏乃是世家大族,闹出这样的丑事,谁敢连名带姓的传。”
徐三听了这事之后,心上难免有些烦躁起来,直恨不得毛遂自荐,去那薛氏府邸,给人家当讼师,将那色胚告得悔不当初。
胡微被宫人唤去之后,徐三独自一人,立于柳下,来回踱步,面上虽还算冷静,可心里头却是思绪万千。数年之前,赵屠妇那悲痛欲绝的模样,还有秦娇蕊当时那得意的嘴脸,在她面前不住回闪,实在让她心有不甘。
哪知便是此时,徐三低着头,再一转身,猛地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徐三呼痛一声,揉着额头,抬起眼一看,便见面前之人,身躯凛凛,着紫绣官服,神色淡漠,面貌俊美,如孤松玉山,萧萧肃肃,正是两日未见的周内侍周文棠。
徐三一怔,随即左顾右盼,开始找寻官家的影子,哪知看了半晌,只见四下宫人,来回行走,各司其职,却未曾瞧见官家那明黄色的身影。
她满腹狐疑,复又抬起头来,对着周文棠含笑说道:“中贵人来此,该不会是特地来和我说话罢?实在让小的我受宠若惊。”
周文棠瞥她两眼,目含讥讽,沉声冷笑道:“小东西,胆子倒是大,竟敢偷了爹爹的墨,去给人家送人情。我来找你,是要跟你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