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点了点头。她垂下眼来,望着浅黄茶汤之中,那上下浮沉的叶芽儿,随即低声问道:“中贵人……是何时知道我在外头的?”
方才她立在巷间,背对着周文棠,然而那男人推门一望,便唤出了她的姓名。惊喜褪去之后,她渐渐明白过来,周内侍或许早就知道她在外面了,又或者,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并非巧合,而是早有蓄谋。
他知自己遇险,却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这到底是为何?
竹林小轩,雀鸣啾啾。那白衣男子,默不作声,只扶案起身,踩着柴屐,缓步走到檐下,望着那秋光之中,隐于草间,不住低头啄食的雀鸟。
徐挽澜静静望着他的背影,半晌过后,才听得他缓缓说道:“三娘,若是我每日都来此处,投喂这吟雀鸣鸟,长此以往,我会如何?鸟会如何?”
他此言一出,徐挽澜已经悟了过来。
长此以往,周内侍自然不会如何,而这林间野鸟,若是被长期投喂,却会逐步丧失自行捕食的能力。便好似她,若是永远依靠别人来救自己,没有自保的能力,那么她的漫漫官途,迟早将是死路一条。
周文棠的不救,或许也说明,他相信凭她的能力,能够应付过眼前难关。
徐三薄唇微抿,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心上微有动容。她虽不知缘由,但她已隐隐感觉到,周内侍对她有心拉拢,有意扶植,而这恰好也合了她意。
待到她与周文棠一同回了驿馆,唐玉藻果然还老实守在原处,嘴里头含着个麦芽糖人,腰间依旧系着她给的那荷囊。徐三心上落定,解了荷囊,掏出那鎏金虎符,摊在手心扫了两眼,便在驿馆里要了间房,安置唐玉藻歇下,自己则和周文棠一同坐上车马,赴往宫苑。
驿馆里那跑堂的小娘子收了银子,坐在架上赶车,而徐挽澜坐在车中,正欲开口,问他今日为何不在宫中,而在城中别院,哪知周文棠却淡淡问道:“这车子是金国人的?”
徐三挑起眉来,好奇问道:“中贵人如何看出来的?”
周内侍看了她一眼,缓声说道:“车前印有金漆图腾,我若不曾记错,该是蒲察一姓的氏族图腾。你在燕乐,和金人打过交道?”
是了,若是崔钿所言不虚,这周文棠早年该是在北方带过兵的。他在燕乐待过多年,对金人多有了解,也并不奇怪。
徐三垂下眼来,笑了笑,应道:“左邻右舍,皆是金人,难免有所来往。”
周内侍瞥了她两眼,沉沉说道:“事了之后,便找漆匠,尽早将这图腾抹去。不然落入有心人眼中,这就是你通敌卖国的铁证。”
徐三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将自己看得一清二楚,在他面前,自己无所遁形。方才她出言敷衍,说甚么左邻右舍,他多半也不曾相信。这通敌卖国四个字,分毫情面不留,或许正是他对自己的提点与警告。
徐挽澜心上一凛,点了点头,凝声说道:“多谢中贵人提点,徐某自会照做。”
周内侍见她如此听劝,点了点头,说话的口气也缓和了不少。二人言来语去,不提文武朝堂之事,只说莳花弄草之道,渐渐地,徐三也被他带得放松下来,心中思绪,也随之愈发清晰。
待到步入殿内之后,徐挽澜时隔一年有余,再度面见圣上,心中所思,已有先前大为不同。功劳是崔钿的,她抢不走,也不会抢,但她可以将瑞王之事,说得丝分缕解,深中肯綮,让官家彻底记住徐挽澜这个名字。
官家倚坐于龙椅之上,面上没甚么表情,而徐三娘先说崔钿夜盗虎符,而后又将自己的猜测一一道来,猜测罢了,则又将前几回破局的过程仔细道来。只是土匪那事也好,崔钿上书暗示官家之事也罢,她都未曾说出是自己使计,只将功劳都安到了崔钿头上。
周文棠立在一侧,挽袖磨墨,官家瞥了他两眼,随即唔了一声,对着徐三缓缓说道:“朕记得你,你是寿州那个告御状的讼师。你不在寿春待着,怎么随着崔丫头,跑到北边去了?”
第111章 使君本是花前客(三)
使君本是花前客(三)
徐挽澜低着头,稍稍一想, 随即低声说道:“启禀官家, 徐某在淮南之时, 为人辩讼, 砍一枝而损百枝,得罪了不少贵人。崔监军怜贫惜贱, 又需可信之人从旁侍奉笔墨, 便好心带上徐某一家, 千里迢迢,到北方赴任。徐某来年将要参加省试,如若不中, 便会回到燕乐,再为崔监军做事。”
官家坐于案后,眉头微蹙, 一边看着崔钿写的那封所谓血书, 一边漫不经心地又问道:“哦?你要考省试?州试得了甚么名次?”
徐挽澜小心应道:“徐某不才,乃是寿州亚元。”
官家瞥了一眼周内侍, 见他眼睑低垂, 挽袖磨墨, 接着又搁下书信, 扫了两眼徐挽澜, 只见她钗横鬓乱,形容狼狈,襟前袖上满是已经暗沉的血迹, 心上不由微微一动。
她想了想,挑起眉来,似笑非笑地道:“徐挽澜是罢?你这丫头,知法犯法,竟也敢犯下这欺君之罪。”
徐挽澜一惊,眉头一皱,赶忙掀摆跪下,心中急急思量起来,却不知官家是在随口玩笑,还是当真要治她罪名。
官家垂眼睃巡着她,随即缓缓说道:“你老实告诉朕,先前崔钿遇险,可是你说动了土匪放人?之后崔钿三番上书,一个字都不曾变过,该也是你出的主意罢?先前在寿春时,崔小幺呈上来的申详,多半也是由你代笔。说甚么侍奉笔墨,你分明就是她的僚友。”
徐挽澜暗想这妇人能坐上这位子,当真也有几分能耐,听时不动声色,听过之后,便能察觉她话中不对。她定了定心神,磕了个头,伏身说道:“既为僚友,所献计策,便都归为崔娘子所有。此乃为人幕僚之规矩本分,徐某不敢居功,亦不敢抢功,故而言之不详,绝非有意欺瞒。”
官家抿了口茶,润了润唇齿,随即眉头紧蹙,缓缓说道:“言之不详,也是错处。恰好崔舍人前日坠马,昏迷不醒,人事不知,朕便罚你今日先顶了她的缺,替朕草拟圣旨,就说瑞王有谋逆之嫌,召她上京严查,载以辎车,县以次传。”
瑞王千里迢迢,在京中安插人手,意在夺取徐三手中的鎏金虎符,这足以看出,她自知当下绝非造反良机,故而还不敢硬下心肠,举兵造反。毕竟她几次想要借机募兵,都被徐三搅局破计,她现如今缺兵少马,而燕乐四周,又有官家的军马驻扎,若是此时举兵,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匹马只轮,并无胜算。
官家所说的这“载以辎车,县以次传”八个字,意即让她坐着囚车上京,沿途各县都要帮着押送。此举形同侮辱,瑞王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假作恭顺,上京受审。其二,坐实罪名,举兵而起。而她一旦坐实罪名,官家便能名正言顺,大举讨伐。
官家素有仁爱之名,若是只见了个所谓虎符,听了一介草民三言两语,就挥军而上,征讨自己的亲外甥女,自然会招来非议。她如今逼着瑞王造反,实乃明智之举。
徐三叩首应下,随即缓步行入侧间,稍稍一思,便点毫磨墨,不多时即挥笔而就,双手捧着那文书,分外恭敬,呈于官家案上。官家不急不慢,拈起那文书,字字读罢,微微颔首,又让周内侍誊抄于玉轴之上。
她不曾多言,这就说明,她认可了徐三写的这份圣旨。徐三提了许久的心,总算是暂且放松了下来。先前她虽看似镇定,但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担忧,毕竟圣意难测,她不知道自己所写的文书,能否与官家的心意相符,更不知自己这怎么也比不上古代土著的文笔,又能否入得官家的眼。
徐挽澜垂手而立,站在一旁,又候着官家吩咐。官家却好似忘了她似的,低下头来,默不作声,批阅奏章,时而蹙眉,时而嗤笑。徐三娘在旁站了得有半个时辰,心中兀自想道:
幸而从前做了几年讼师,站在衙门里打官司,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也算是有所习惯。不然的话,真要站到手脚发麻,闹出笑话来了。
她纹丝不动,立在原处,眼睛也不敢乱瞟,只直直盯着铺陈于地的御窑金砖,仔细端详着那金砖之上,虎跃龙骧,凤翥飞云,当真是镂尘吹影,穷工极巧。遥想那魏大娘的府邸,也算是碧瓦朱甍,雕栏玉砌了,可跟这宫苑宝殿比起来,当真是云泥之别,不可相提并论。
人站得久了,无事可做,这思维难免就发散起来。徐挽澜一想起魏大娘,紧接着便想起了韩小犬来,也不知那虎落平阳的俊美郎君,如今又飘落在开封何处,可曾复了官籍,可曾嫁人为夫。
她正垂首细思,忽地听得官家唤了她的名字。徐挽澜心上一凛,赶忙拱手应声,接着便听得官家缓缓说道:“崔舍人坠马之后,一直不曾转醒,自明日起,你便暂居宫中,替她做事。待她复旧如初,你再出宫为学。”
这所谓崔舍人,即是崔钿的姐姐崔金钗,先前与徐挽澜在寿春曾有数面之缘,是个持重稳妥之人。
她坠马昏迷,人事不知,官家若是急着调任旁人,难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更还有碍崔左相的情面。徐挽澜现如今尚无功名,也不会真顶了崔金钗的缺,而她又是崔钿的幕友,算是替崔家做事,且表现得十分谦逊,不曾居功托大,写也写得快,站也站得牢,实在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官家早知她是罗昀之徒,方才更是暗中观察了她许久,眼见得她通过层层考验,这才定了心意,留她暂代崔氏,为官家起草诏令。
徐挽澜一听此言,心中大喜,面上却是淡然不显,举止颇有几分老成。官家瞥了两眼,见她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蓦地想起一年以前,那个打起官司来,神采飞扬的少女讼师,不由摇了摇头,扯了下唇角,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