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怎么不开心?”哪怕并不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肖平还是本能的对她表示出尊敬,不自觉的就用上了敬称。那女子则缓缓摇了摇头:“不是不开心啊,只是打仗这种事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咱们的人也有许多再也回不来了。想想都觉得挺难过的,都是些好孩子呢。”
肖平也有些沉默,他有不少亲近的同袍,这一战之后不知道还活下来几个。正在这沉默中,帐篷的帘子被掀起,一行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沈家军的大佬沈安侯。
沈大老爷看到肖平,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并未与他说话,而是看向那名女子:“这里都安顿好了?一块儿开会去吧。”
他身后的陈晨等人躬身拜见,口称“夫人”,林菁起身微笑颔首,任由沈安侯挽着她往外走,还不忘吩咐伤兵营里的军医仔细些,有拿不准的病情变化只管去找她。
肖平这才后知后觉:“刚刚那位……是沈夫人?”
“可不就是夫人。”在、一旁忙活的女军医脸上带着憧憬的笑:“要不是夫人来得快,咱们还得多死上不少人。”
有一直清醒着知道全程的“病友”与他解释:“夫人是带着医疗队过来的。整整五百医疗兵,都是年轻小子小姑娘,和咱们一样从秀川连夜疾驰,到了地头来不及歇一口气,换了衣裳就给咱们疗伤。基本上下了战场的兄弟就没有因伤势过重而牺牲的,都是托的夫人的福啊。”
“夫人自己也一直没休息呢。”有胳膊上缠着纱布的年轻士兵红着眼睛道:“我看着她累极了,差点儿没摔倒,可外头的军医姐姐一叫她,她立马拿了根针给自己扎了一下,打起精神又去忙了。”
听到他这话,帐篷里的人都沉默了。作为将领的沈侯爷与他们同甘共苦身先士卒,他们虽然感动,但不算多么匪夷所思。然而夫人,在他们的想象中应该是娴静温和,端坐后方的存在,应该和他们这些粗鄙武夫毫无瓜葛的人,却出现在了这里,为了救治他们的性命而倾力付出。
“我觉得挺开心的。”一名断了腿的中年士兵哑着嗓子说:“刚刚夫人还一直在安慰我,说腿没了没关系,只要我不嫌弃,有的是岗位给我发光发热。若是我不愿动弹,去疗养院里安度晚年也挺不错。我从不知道伤残的士兵还能有好命活呢,别说只是丢了条腿,就是丢了性命,我心里也高兴。”
“老爷手底下的伤兵疗养院都建了多少处了,你是才知道?”有人嬉笑着打破沉重的气氛:“不过我觉得我是闲不住的,等伤好了就去找份事做,自己养活自己。”
说到今后的事儿,伤兵营里的氛围又变得轻松起来,不少人琢磨着自己能干点儿什么,也有人打趣起沈安侯和林菁来:“你们有没有发现夫人比侯爷年轻许多?不会是侯爷老牛吃嫩草了吧?”
“你个要死的!说什么呢?”有古板些的老兵想打人,反而是军医小姐姐一点儿不忌讳的和他们八卦:“夫人是侯爷的续弦夫人啊,比侯爷小十多岁呢,看着当然年轻。”
话题一下子拐到了家长里短后宅秘闻上去,肖平喝着肉粥听着战友们闲扯,心中是前所未有过的放松。在伤兵营这个本该弥漫着悲伤沉重和痛苦死寂的地方,他目光所及却只有希望和勃勃生机,仿佛火苗一样不停跳动,带着温暖和光明,照亮每一个人的心灵。
和伤兵营中不同,议事大帐里却只有凝重。随着王伯友一字字将兵力损失汇报出来,沈安侯的眼圈已经抑制不住的红了。林菁轻轻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率先开口道:“两军对垒生死之战,人员伤亡是不可避免的。烈士尸骸和伤兵都可以交给我,另外我提议,安抚烈士家属和建立纪念碑的事儿要提上日程。”
陈旭还是有些缓不过来,一直嘟囔着说:“近万人啊,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就这么……”
他话说不下去了,反而是陈晨跟着李将军征战了好几个月,心脏练的强大了许多。他拍拍堂哥的肩膀安慰道:“正是他们的牺牲,才让更多百姓不用去死,甚至从此很长时间里,奴炎人都再不敢扰边。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多能耐?他们一条命,换了同胞几十上百条性命呢。”
沈安侯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吩咐:“抚恤烈士和伤兵的章程都交给夫人,统计姓氏书写悼文建纪念碑的事儿陈晨陈旭你们兄弟俩负责。你们先做个计划书,然后大家开会讨论。现在说说接下来咱们怎么办?乘胜追击还是撤兵?要不要接管京城和信州?”
“当然要拿下,不拿下留着朝廷再败出去吗?”李将军一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说出建议:“若是可以,最好连惠州都拿下,正好把咱们的地盘统统连起来,侯爷那些山头坞堡的也可以由暗转明,大大方方的为百姓做实事。”
“可真要转明,就和公开造反没什么区别了。”王伯友还是有些迟疑道。
“反就反,迟早都是要反的,还怕了老穆家的人不成?”粗声粗气说话的是山民少头领冉云,哪怕他这些年没少读书,还是不习惯汉人遮遮掩掩的做事风格。
大伙儿会心一笑,不以为意,王伯友则继续解释道:“我想着最好还是让朝廷发个圣旨,让侯爷以军功封王,而王爷是有自己封地和从属军备配置的。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有些迂腐文人瞎叫唤,弄死又不好留着又埋汰。”
他说的直白,冉云不情不愿的点头,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怨:“你们汉人的事儿可真多。”
这事儿就算这么通过了。至于朝廷会不会乖乖听话?在绝对实力面前,穆岚并没有选择的权利。沈安侯修书让沈淞前往并州“迎”回君主,自己则带着将士们继续往西北征伐。
他们打定主意四,哪怕不能将奴炎人举族消灭,至少得毁了他们的王庭,杀了他们的皇族,为牺牲的数千将士报仇。最好还能狠狠剐下几层地皮,让他们连休养生息的资格都没有,要么在冰山上苟延残喘,要么就往东边儿去骚扰羌戎族。
别以为大伙儿不知道羌戎人也在蠢蠢欲动,要不是陈晨在幽州的一场天雷轰丨炸将他们吓破胆,只怕这会儿大燮已是逼不得已两头开战。沈安侯这回出兵出的仓促,补给不足以支撑他们再打一回羌戎,可多少也要给他们点儿教训,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犯我国土者,虽远必诛”。
第247章 定王
定州,庐陵郡, 范氏别府。
穆岚早就放弃了把控朝政, 任由朝臣们自行争执妥协得出结果,只当个默不作声的人形盖章机。当然,和王、范两位打了一辈子酱油的老大人相比, 官任侍中、加封司徒的张叔梁无论功绩还是手腕都比他们强太多, 在没了李相压制后, 基本上大小事儿都由他做主。
新掌权的张相并不如李正牧那般强势, 他十分明白沈安侯手中握着的兵权代表着什么。沈淞甚至并未直白说明来意,他就毫不犹豫的为圣人拟下了封沈安侯为定王的诏书。
年轻的圣人木然的在圣旨上盖下玉玺,张舒梁又抽出另一份圣旨来:“如今局势艰难,定王能够自行筹建军备,圣人很该支持和表彰。另有吴王、许昌王和卫王、燕王无召带兵入京,圣人不妨令定王率兵驱逐,还京师一片安定,也好尽快迎圣人回京。”
穆岚扫了一眼, 将玉玺在上头一摁, 口里却轻声问道:“定王——会愿意对上皇叔和皇兄他们?”
“无论他作何打算,我们的旨意就该这么发。”张舒梁不如李正牧专权, 反而一心一意教穆岚:“圣人代表的是正统,他若是不听命,便是乱臣贼子,将来您有了能力,可以诛杀之。另一方面, 诸王也必要防备定王的兵马,只要能稍作平衡,您就能有施为的空间。”
穆岚便点头,若有所思道:“那么定王的封地是不是也可以做些手脚?”
“圣人果然聪慧。”张舒梁微微躬身道:“依老臣之见,圣人可以看看定王接旨后作何打算,也算是留个后招。”
事儿就这样定下来,沈淞带着新鲜出炉的封王旨意一路追着沈安侯的脚步到了信州。此时信州刺史都督都已经伏诛,沈安侯叫来陈晨的亲爹陈安老大人镇守此地。
陈安是积年的能吏,对治理一郡之地有的是经验和心得。更让沈安侯放心的,是这些年他在秀川郡的培训学校中,对沈大老爷推出的课程接受良好,甚至比年轻人还适应的多,是以这回急事从权,沈安侯的第一选择就是他了。
陈安一点儿不拖沓的带着两个儿子赶到信州,先是假惺惺的走了过场拜见定王殿下,真心实意的恭贺他终于名正言顺的有了起兵的名目,今后可以大踏步发展了。
沈安侯便笑:“你当小皇帝是个慈善人,专给我好处吗?他可指着我找其他几位王爷干仗,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呢。”
这事儿不用解释,大伙儿听完圣旨也就明白了。只这也是沈安侯意料之内,并没有什么抵触情绪。想要把几位王爷巴拉下去其实并不难——毕竟沈大老爷早就一路发展根据地,将宣州和州甘州都快掏空了。趁着几位王爷带兵北上,他正好暗中捞一把好处。
不过当要之急还是摆平奴炎人,顺便敲打羌戎犯边的部族。京中鸿胪寺的老人兴致勃勃的再次踏上异族的土地,在将士们的陪同下狠狠从两族身上刮下一层带血肉的油皮来。
光是这样,沈安侯还觉得不够,转头就让林菁做了批厉害的除草剂,给广袤的大草原来了场人工降雨。热气球带着空投兵慢悠悠的转,能杀灭牛羊钟爱的嫩草叶的药水儿纷纷洒洒的飘落。虽然从环保的角度上来说,这绝对是要被丢去罚款坐牢的行为,可用来对付以游牧为生的两支部族,这实在是釜底抽薪的好办法。
沈大老爷下手狠辣,简直比奴炎人更凶残几分。奴炎汗一口气没喘上来死在了金帐里,他的长子顺利承袭汉王的位置,却在继位大典上遭遇火丨枪丨手的狙丨击,一击毙命正中心脏。
短短时间内少了两位威望深远的汗王,奴炎人来不及悲伤,又陷入了疯狂的争权夺势之中。新奴炎汗尸骨未凉,他的弟弟和儿子们便因王座打的天翻地覆,奴炎一族也仿佛进入了凛冽的寒冬,再也找不到一丝生机和希望。
羌戎一直旁观这一切,心中除了恐惧便是悔恨。这两年虽然他们并没有什么大动作,更不像奴炎这般大举进犯,但一直小打小闹试探不断,说好的连年上供更是假作遗忘。本以为燮朝的国运已是大势已去,哪知道突然冒出个定王,比楚上将军更不讲道理,恨不得直接让他们灭族了事。
羌戎人一直觉得自己比奴炎人聪明。这回也是一样,一看势头不对,各部头领赶紧坐下来开会,收拢了金银珠宝牛羊马匹绝色美人一股脑儿往京城送。沈大老爷一点儿不贪的都给了刚刚回京的穆岚,好歹为这仓皇出逃如丧家之犬的帝王扯上一块遮羞布。
穆岚回到皇宫,看着堆积在外头的钱财,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另一边,吴王等人还没进京城的大门,就听说朝局已经稳固,心中亦是不忿。
他们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来的,然而李相已经被关押囚禁,张舒梁身上并无污点,沈安侯又手握雄兵有心保穆岚一回。这般情形之下,他们再冲击京师,说不准就要被打成叛逆乱党,彻底绝了夺取皇位的机会。
当然,真正让他们下定决心撤兵的,是各家都收到后院起火的消息。要知道这几位王爷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为了积蓄力量没少盘剥百姓。沈安侯早就布局将子弟兵们撒出去,玩了一把劫富济贫,很是收拢了民心,顺便调丨教出百姓的反抗勇气来。如今王爷们将主力往外头一带,他们自然就兴起了轰轰烈烈的“闹丨革丨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