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珠听后,喜忧参半,垂下眼来,傅辛定定望着她,随即又缓缓说道:“你不若还是返京去罢。”
流珠一怔,抬起头来,暗想道:莫非时日久了,傅辛对她的兴致果真淡了,这才相会了几日,他便急急将她赶走?还以为他经此一事,能对自己多上几分信任……
傅辛自是将她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忧虑看了个清楚。男人整了整衣襟,勾唇笑道:“怎地?觉得朕冷落你了?怕自己失宠了?”他笑了两声,好似颇为愉悦,随即微微俯身,摸了摸流珠的头,温声道:“莫要多想。只是此地着实危险,留你在此,朕着实不大安心,生怕徐子期又将你抢了去。当日闻得你被他掳走,朕怒不可遏,只想着必要将你夺回。宝贝夺回来了,自是要好生收起来。”
稍稍一顿,他又眯起眼来,声音微哑,低低说道:“先前将你拘得太紧了些,如今你既然甘愿从徐子期那边回来,想来朕也不必再这般束着你了。如今朕要看顾北面,坐镇大局,珠儿一路回京,还可以趁这机会,多看看沿途景致——先前出巡途中,朕见你一下了车架,望着山川湖海,几乎是忘乎所以,干脆便全了你的心愿了。你可记好了,日后便不一定还有这样的机会了,权当做对你这次老实回来的奖赏,需得好好记着朕的这份恩情才是。”
傅辛的话,令流珠睁大双眸,心中匆匆一思量,随即作出一副好似十分感动及欢喜的模样,稍一犹豫,投入了傅辛的怀中。她虽是一言不发,却双臂环住男人的腰身,傅辛心上微动,忍不住又微微俯身,吻了下她的前额,随即又道:“只是令你独自一个去,朕着实不放心。二娘还是和鲁元同行罢。她那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身边又养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婢子,便是遇上甚事,也能为你好好打算,定能让你安然脱险。”
当初傅辛被徐子期围个水泄不通,却终是安然无恙,脱逃而出,其中鲁元及她那几个深藏不露的婢子功劳颇大。听说与鲁元同行,流珠心上稍定。尔后数日,二人日日温存,直到八日之后,终是到了分别之时。流珠坐在车架之上,素手掀起窗边绣帘,佯作情意暗藏,定定望着不远处的傅辛,心里却暗想道:这人如今对她的信任,可谓是又上层楼。他若是在这里出了岔子,身死异地,便算是便宜了他;他若是回了汴京,她必能得着机会了。
微微勾唇一笑,流珠落下帘子,回过侧脸,随即便听得鲁元一叹,吟道:“旄头四光芒,争战若蜂攒。白刃洒赤血,流沙为之丹。”稍稍一顿,她颇有些伤怀地一笑,转过头来,对着流珠叹道:“罢了。且教他们你争我夺罢,咱二人,只怕合该是吊古寻幽,赏月吟风的清闲命。”
她这话中,带着数分自嘲,藏着流珠看不出缘由的伤感之情。流珠只一笑,因与她熟稔,便道:“这一回,儿总算是知道庞信将军是哪一位了。瞧着倒是个品貌俱佳的忠厚郎君,却不知当年是何处讨了公主的嫌,竟让咱们鲁元公主成了头一个闹着要和离的公主?”
鲁元听后,大笑数声,随即自车座之下的抽屉中掏出两个酒盏,一个玉壶,并道:“欲听肺腑语,酒后吐真言。二娘且陪我饮上几杯罢。”
流珠与她待在一块,连月来的紧张、焦虑也不由得消了几分。她微微一笑,低声道:“儿确实该借酒浇一浇愁肠了。”
二人坐于车厢之内,婢子仆侍则另乘一架。鲁元颇为豪气地连饮数杯,随即眼睑低垂,沉沉说道:“二娘这般聪慧,该是瞧得出来,庞信是做将军的材料,若果真将他拘在驸马这个位置上,实在与捆住他的手脚无异。我看得分明,便借故与他争吵,闹到先皇跟前,幸而先皇也是心知肚明,加上边境不宁,急需良将,便顺手推舟,教我二人和离,又令他去边关领兵打仗了。”
流珠稍稍一顿,又好奇道:“公主这些年来,便不曾遇着个过合心人儿,想要与他共度余生么?公主交游广泛,想来该也是碰上过不少翩翩君子,美貌郎君才对。”
鲁元连连苦笑,随即又垂下眸来,压低声音,并不看向流珠,只沉沉说道:“那二娘呢?你为四哥所迫,待在他身边,是认了命?还是暗中筹谋?”
流珠心上一滞,也移开目光,温声缓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儿怎样想,却是不打紧的。”
鲁元闻言,举杯笑道:“二娘说这话,看来是不愿骗我。你也不必忧心,我孑然一身,行事只问对错。四哥虽是我的哥哥,我却不会偏袒他,毕竟,你也是我的知己好友。”
流珠安下心来,抬袖举杯,与她对饮。
车架辘辘而行,距离边关愈来愈远,而离着汴京,却是愈来愈近。为行路方便,鲁元干脆换做郎君扮相,一袭青衫,发髻高盘,腰间佩剑,二人则以兄妹相称。说来也是有趣,这鲁元扮作男儿之后,却是半分突兀也无,平常人看过去,也只当是男生女相,却无半分怀疑。实在是这鲁元公主美艳间透着英气,长眉入鬓,鼻梁高挺,淡妆浓抹总相宜不说,无论做男装还是女装,都各有一番韵味。
唤他阿兄唤得久了,流珠待她也愈发亲近,往常她做男装打扮时,只将她真当做是自己的哥哥一般。而鲁元结交广泛,博学多闻,而这原本略显枯燥的行程,也因着她那些小故事变得十分有趣,更不必说鲁元一直以来都对她十分照顾,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着实令流珠很难不对她亲近。
☆、118|117.01
上有雌雄双凤迹(二)
辞别傅辛约十日后,二人行至镜湖一带。 此地风景奇绝,天光澹澹,湖水呈墨蓝之色而光平如镜,四面矮山亦有环绕,生生在这凡尘俗世之间围出了个人间仙境来。这里地处极寒北方,加之眼下已到了农历九月,因而一入此间,流珠便觉得身上发冷,忙自傅辛着人收拾的行李间去寻找合适的衣物。
圆顶毡帽,狐狸毛领,暗红斗篷,再加上一对小靴,流珠一面整理着,一面暗想道:却不曾想到,傅辛的心思竟还算细腻,猜到她会冷,便将衣物备得这样齐全。只是再往下翻找,流珠忽地翻出了个小木匣来,打开一看,见是几个乒乓球大小的螺纹雕花铃球,上面带着细长杵子,略觉得有些古怪,却不知有何用处,便回头向着鲁元顺口问道:“阿姐,你可知这是何物?”
鲁元垂眸一看,不由一笑,摇了摇头,随即道:“四哥想的倒是周全。”
流珠不知她何出此言,但微微挑眉,将那铃球把玩起来。鲁元见了,有些无奈,忙伸出大手,将她腕子握住,低低说道:“莫要玩了。此乃妇人自亵之物,原是番邦出产,后流入我大宋,因源于缅国,故呼之缅铃。此丸百金方可购得,最是稀罕不过。”
流珠一怔,双颊微红,又将那木匣一层一层抽出,却见里面又有树胶生支等物,流珠却是眼熟了。当年徐道甫出征在外,她独守闺中,自是有用得到的时候,更不必说后来傅辛对她百般折磨,也有用的时候,而公主和离多年,想来也该用过,因而流珠也并不在她面前显出羞赧之意,只嗤笑一声,道:“官家的心思,全都用到这些物事上了。”
说罢之后,她将东西复又收好,随即并不避嫌,在车架内换起衣裳来。鲁元却稍稍错开眼神,一手掀起帘子,随即微带着惊讶,低低说道:“才不过九月,竟是下起初雪了。”稍稍一顿,她又道:“今年异象颇多,只怕有心之人,定会多做文章。”
流珠边系着毛领,边凑到她身后,贴着她后背,脑袋自边上伸出去,便见北风迤逦间,果真飘起了乱琼碎玉,仙鹤白羽来,衬着这人间仙境美丽绝伦。她一时高兴起来,遽然环住鲁元的胳膊,并道:“这下好了。一会儿咱二人去泡那山间温泉之时,还能在雪中泡,端是好景致。”
镜湖的温泉,向来有名,实在让流珠盼了好几日。至于八月地震,九月飘雪,是否是异象,又有何征兆,流珠却丝毫也不关心。二人但停车在这林间,步行至湖畔小村,寻了户干净人家,给了人家银钱,便就此借宿下来。虽说是乡下,却并不是茅草房屋,家家户户也都自修了小庭院,干净敞亮,不至于污了此处风景。而二人所借宿的那户人家只余一个刘大娘,说是有三个儿子,两个在附近的城中做生意,另一个在边关打仗,而夫君则外出探友去了,因而当下只剩她一个,和些许仆侍,守着这偌大的家。
刘大娘眉眼姝丽,或是因久居山中,不怎么见过外人,眼下见了这对“兄妹”,便颇为热情,亦帮着张罗起来,道:“屋后面有一处温泉,露天而建,男女以一帘相隔,是妾的郎君当年非建不可的。妾年岁已长,受不得那等温热,现下有你们来,也不算是暴殄天物了。”
流珠及鲁元连忙谢过。刘大娘的婢子领了鲁元及仆从往东边厢房去,刘大娘则亲引着流珠往西边走去,待走得远些了,这娘子一笑,握住流珠的手,温声道:“阮小娘子莫要再欺奴了。你二人哪里是兄妹?奴瞧你的动作,他那眼神,便看出了究竟,你还是老实承认得好。你也不必忧心,奴虽年纪一大把了,可年轻时候,也是经过风浪的,做出了许多荒唐事,甭管你说出甚话,奴都不会讶异。”
流珠心上一紧,随即暗想道:这娘子慧眼如炬,看出她二人并非兄妹,可却仍是看不出鲁元是娘子而非郎君。她摇摇头,只笑道:“大娘想岔了。虽非兄妹,亦不过是知己好友罢了。”
刘大娘呵呵一乐,边帮她收拾着屋子,边道:“抚枰不是少奇着,往往当局多迷人。奴活了近六十载,少时与人私奔,棋行险招,却也赌对了人,中年丧夫,便带着老大再嫁,又赌对了人,临了老了,又与小奴二十岁的郎君做夫妻,也不曾赌错。奴这一辈子,看人就是准,定能替你参谋参谋。只是你若不愿说,奴也不会强求,只告诉你一句,那人待你,定然有情。”
流珠暗叹这人端是个奇人,只把着眼儿去瞧刘大娘的那脸,怎地也看不出来她年近六十,只当她才不过三十余岁。刘大娘一笑,道:“你莫要惊奇。奴这三个儿子,各是三个爹。奴这三个相公,哪个也不曾纳妾。你说奴是不是有本事?”
流珠心生好奇,来了兴致,细细一问,刘大娘便娓娓道来,也不曾隐瞒,但言曰:“奴乃是汴京人氏,爹爹做京官的,奴不过是个不打眼的庶女,因生母懦弱,且出身卑微,自幼时便饱受欺凌。而奴那姐夫,是个狼心狗肺的,打的是姐妹共侍一夫的如意算盘。奴盘算来,盘算去,想着与其被主母随意打发门亲事,又或是落入姐夫手里,还不若赌一把,便和小厮私奔了。那小厮,奴也是观察过的,料定他会愿意私奔,也会对奴好,这才定了他。”
稍稍一顿,刘大娘叹道:“只是赌得准人品,看得出本事,却赌不准寿限,看不出天命。若是天公不作美,那便难得白首。他三十岁便撒手而去,而奴孑然一身,偏巧姐夫又来了当时所在的地方做官,时间紧凑,守孝甚的也顾不上了,奴瞅准了个商人,又跟他住在一起,孝期一过便立刻成了亲。只是他后来被姐夫使计害死,总共与奴只做了十年夫妻,留了一个孩子。他死之后,奴请了位江湖义士,杀了那狗官报仇,而后又与义士生出情愫来,干脆来了这镜湖隐居,一过又是近二十载。”
听了刘大娘的故事,流珠暗自心惊,私心里想道:虽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只是这刘大娘,一来比她运气好,她那姐夫不是皇子不是官家,而她遇上的男人也都是老实人,二来,刘大娘也比她性子果决多了,至情至性,行事爽利,活这一辈子全靠个赌字。这般好赌,果真是汴京人氏无误。
而刘大娘则笑了一声,带着些得意道:“或有人说奴一直都是靠男人,他们却不清楚,能找着靠得住的男人,且能勾得上,守得住,这是奴的本事。奴靠的,一直都是自己个儿。”稍稍一顿,她拿着帕子一拂,道:“小娘子,奴可是劝了你了。看那郎君的眼神,是情意深重,而看他的行止,也绝对是靠得住的顶梁柱。奴见你眉眼间偶有郁色,想来是遇着难关了,若想脱离苦海,必须得抱尊菩萨,这才浮得起来。”
流珠一笑,却是未曾多言。然而这刘大娘的一席话,却着实令她兀自思量起来,只想道:自己往日行事,顾虑甚多,确乎有些温吞,究其根本,还是心中有所畏惧,生怕一时不察,丢了性命,再不可能回到现代。是了,直到在这古代过了十五载,她也不曾断过这个念想,毕竟,在这里,没有谁是离了她活不了的,而她也暂且不打算为谁留下。若是果真有了机会,她拼了命,也要试上一试。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便是死,也是死在现代好。
接连几日,流珠都心思烦乱,便连遇上鲁元时,都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生怕果如刘大娘所言,从那眼中瞧出了情意来。若是果真瞧出来了,她该如何行事呢?
其一,她并不厌恶鲁元,若认真说了,应是喜欢,而又敬慕。与鲁元待在一起,流珠只觉得能依赖于她,虽称不上完完全全的安心,但胜在相处间十分舒服,而往日和徐子期相处,激情则占了上风,和鲁元则大为不同了。
其二,鲁元交游广泛,长袖善舞,从前便帮了她不少忙,若果真如刘大娘所说,她泅渡苦海,非得抱住一尊菩萨不可……那么这尊莲华性妙菩萨,着实是上上之选。可是若果真怀着这样的想法同她相处,倒好像是在利用她一般,实在是污了二人的情谊。
思及此处,流珠一哂,又道:人家都不曾流露出这般心思来,她在这儿胡思乱想甚?着实可笑。
这日,刘大娘的郎君访友而归,流珠一瞧,这人的相貌倒与萧奈有几分相近,都不符合这朝代的主流审美,肤色稍深,墨眉星眸,端是个硬朗汉子。他与刘大娘站在一起,任谁也瞧不出差了二十余岁,反倒还会以为他的年纪更大上一些。而二人虽成亲已有近二十载,可说起话来还如小情人儿一般亲热,颇有小儿女的作态,那等情话臊得流珠及鲁元二人几乎不敢去听。
与这夫妻两人共用过膳食之后,已近黄昏时分,而流珠最爱这镜湖的日落之景,又见檐下落雪,便生出兴致,换上浴衣,再裹上狐裘,往那温泉走去。刘大娘夫妻二人小别胜新婚,而刘大娘不喜温泉,自是不会来叨扰,往常鲁元也恰巧与她避开,因而一直都是流珠独占这温泉。
却说阮流珠被刘家夫妇的情话儿惹得面红胸热,又兼之十余日不曾行房,难免有些空落落的。她才行了几步,又红着脸儿,从傅辛给的那木匣间抽了缅铃出来,匆匆揣入怀间,这便往温泉边上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绿纱爱晚晴的手榴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