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菲尔德抿了口清茶,微微一笑,缓声说道:“老实来讲,跟我二十年前在汴京所见到的纺织水平相比,宋国如今,已经进步甚大。只可惜在大约百余年前,梨子国便有人发明了能一次纺三根棉线的机器,且已经在整片大陆的十数国家都得到了推广。要知道,我们的工匠们,已经着手研发一次能纺六根线的机器了。所以,对于几位外使先生来说,十八娘的机子,实属普通。虽与我国织机不大相同,但异曲同工。”
流珠并不意外,只点了点头,而在旁的荣十八娘等人听了,却都是面色一变,万万不曾料到,这在本国已算得上相当先进、甚至都还没怎么能推广开来的机器,在这些洋人看来,根本就和老古董差不多了。
流珠但长长叹了口气,随即眉眼一弯,又与加菲尔德聊了起来。趁着旁人不注意时,流珠笑看着那位先生,低低说道:“儿方才听几位先生说的话,倒也不觉得全然生疏。”言及此处,她淡淡说了几句简单的英文,说老实话,时隔许久,她所记得的英文基本也都是最低级的水准了。然而即便如此,加菲尔德却仍是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抬头看着她,笑道:“二娘见多识广,令我惊讶。”
流珠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儿有甚大见识?若是有机会,倒也想像先生这样,扬帆出海,四处航行,只可惜此身困于内宅,只怕这辈子都摆脱不开了。”
加菲尔德蹙着眉,沉声道:“二娘若是有心,也不是全无机会。之前外使们向陛下提出了通商之策,陛下言辞间虽有些抵触,但是之后,外使又和大皇子深谈了一番。那位殿下也许是年轻较轻的缘故,比陛下好说话许多,也善于寻找折中之法。他告诉我们,全面开放海域,准允底下百姓和洋人通商,估计是行不通,但是可以设置皇商一职,由朝廷特批一些商人与海外贸易,至于贸易的货物,只要朝廷规定个范围便是。殿下说,若是这般的话,陛下绝不会再反对。”
流珠眨了眨眼,心里暗道:傅从嘉……倒是个会想法子的,偏能两面讨好。这少年看着仿佛稚拙,不懂官场老油条那些潜规则,但他心里面,可明白的很,难怪傅辛对他如此爱重。
设立皇商……流珠眼珠微转,将目光缓缓移向身边,视线在屋内逡巡了一番,却不曾看见徐明慧。流珠收回视线,又想道:她被傅辛所困,估计是逃不开的,别说去大海上了,八成连汴京城都出不了。不过,若是朝廷果然设立皇商,她可以找人代她出海,同那些洋人贸易。她所属意之人,自然就是颇有能力,行事果决,又一时不急着成亲的徐明慧,就看这明慧小娘子有没有这份心了。
她又与加菲尔德聊了些话,均是在试探国外如今的发展状况,只可惜越是试探,她越是暗自心惊。而另一面,徐明慧不在屋中,却在院内,正和出来透气的傅朔说着话。那傅朔真是浑身上下,半点儿规矩都没有,随随便便地坐到台阶上,两手分别搭在膝盖上,嘟着嘴,发着呆,活跟台阶上长出的一颗大蘑菇似的。
徐明慧从屋内走出之时,差点儿不曾留意,踩到他衣角上。她猛然回过神来,连忙移开步子,那男人听见动静,眯着眼,后仰脖子,带着些许鼻音,慵懒说道:“你也出来透气儿了?”
徐明慧勾了勾唇,点头叹道:“可不是。咱们当是献宝,人家却权当做是在看古董。虽然人家面上不曾显出嫌弃之色,可儿这心里,却颇有些自取其辱的感觉。”
傅朔低低笑着,伸了个懒腰,随即站起身子,转头道:“哎,你是阮二娘家里什么人啊?”
徐明慧淡淡望他一眼,笑着答道:“是二娘亡夫的哥哥的女儿,殿下可算得清?”
傅朔扑哧一笑,抿着唇道:“也太小瞧我了。”他摸了摸下巴,先是嘟囔了句又冒胡渣了,随即又低声喃喃道:“竟然是个寡妇。”
他这话声音放得极低,徐明慧也没听清楚。傅朔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屋里面的荣十八娘却招呼起来众人前去用午膳,说用的蔬菜都是所雇佣的女工往日种下的,菜品也是女工亲自下厨做的,都十分用心,叫大家好好尝尝。傅朔努了努嘴,笑着道:“走。民以食为天,咱吃饭去。”
徐明慧心里对他颇有些兴趣,但觉得这人十分有意思,便又问起了他航行之时如何进餐,在那些异国里又吃过哪些新奇食物。傅朔颇有耐心,讲起故事来更是讲得波澜四起,虽说有点儿一惊一乍的,但实在好玩,徐明慧听着,不由连连发笑,对大海那面的世界,也生出了更多的好奇之心来。
而屋里,阮流珠听说行将用膳,便缓缓起身,却又听得加菲尔德对着众人笑着说道:“我有件事,想要拜托大家。我已经拜托过很多人了。在下二十多年前,曾经意外来过汴京一趟,期间和一位大户人家的丫鬟生出了情意,但是由于时隔已久,当时的我也语言不通,所以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这次再回来,找了很多回,也没能辨认出我曾经住过的地方,自然更找不出当年的那位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tjh的地雷~
☆、62|58.01
阆风歧路连银阙(二)
听得加菲尔德之话后,众人都来了些兴致,在席间询问起加菲尔德这段旧时佳话的细节来。却原来将近二十五六年前,不到二十岁的加菲尔德在一艘名叫飞翔者号的船上担任船医,随着伙伴们四处航行,结果船在走到宋国边上时,遇到了飓风。
“我醒来之后,发现在一辆马车上,原来我是被好心人救起来了。我告诉他们,我要去大海边上,但他们无法理解我的意思,最后指错了路,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进了汴京城。”加菲尔德缓缓回忆道,“当时的我,对于这个从未见过的新奇国度,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加上身上有伤,我就想着,等养养伤再启程去海边,寻找我的伙伴。”
在汴京居住的一年多时光里,加菲尔德结识了那名婢女。在他看来,那名婢女的名字十分拗口,于是他见她皮肤雪白,身姿丰润,便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小荔枝。两人情意渐生,那名大胆的婢女甚至将身子都交给了他,而他也深知,对于这个国度的女人来说,贞节似乎是和性命一样重要的东西。因此,他向这女人承诺,他一定会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她很有文采,每天黄昏时分,都偷偷从后门溜出来,教我学习汉字。她甚至还为我手抄了几本汉字,上面用我们本国的字母标明了发音方式,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多亏了她的册子,我的中文才能在这么多年后保持下来。”加菲尔德忆起过往,不由目光放得轻柔,唇角也缓缓勾了起来。
只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那名婢女出来的时间便越来越短,而加菲尔德也从商人处得到了消息,他在海边的那些幸存下来的兄弟们正在寻找他。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她也答应我,一定会等我回来。可是后来我们的船在行经葡桃国时被扣了下来,我为了博得当地长官的信任,为他治病,之后他又将我引荐给了久病缠身的国王。在国王身边一待,就是十几年,简直如同以武力相逼的非法囚禁一样,还被迫当了皇家医院的副院长。最终,我彻彻底底地治好了国王的病,这才得以返回我的故乡,也就是你们口中的芭蕉国——巴恩施尔德。”
葡桃国全国上下实行军事化管理,无论男女都必须参军服役,就连平凡百姓吃饭也都要实行共餐制,严格遵守国家的种种制度。大约是国家着力于发展军事的缘故,本国的医疗水平比起其他国家来说,是相对落后许多的,也难怪他们的国王会对加菲尔德这样看重。
“如果她已经嫁人了,我不会打扰她,更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她的名声——所以,诸位如果真的觉得谁有可能的话,私底下告知我便是。如果她还在等我,我会如我曾经的诺言那样,为了她而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当年为了我,不知付出了多么大的勇气,我必须要回报她的勇敢。”
这样的故事,对于在座的荣十八娘、徐*等人来说,简直是大开眼界,闻所未闻,均是目瞪口呆,连连惊叹。流珠听在耳中,却是暗自有些惊疑不定,暗自想道:若说年龄,约莫是对的上的。可是她这个身子的生母,那个怯弱至极,被冯氏欺压得难以翻身的连氏,果真会是这个故事中那个大胆如斯的婢女吗?
可是,既然说了会等他,那连氏为何又要急急忙忙地嫁人,而且还是嫁给府中那一向以独宠为名的男主人?连氏已非完璧之身,那阮镰就算喜欢男儿,也毫不介意?那她爹……她爹到底是谁?是阮镰,还是眼前这位医生先生加菲尔德?
流珠有些被吓住了。虽说她刚一穿越来时,一照镜子,就嘟囔了句黄毛丫头,但后来随着年龄渐长,头发渐渐变得越来越黑,她也不曾多想过,只以为原来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头发枯黄。后来常常有人说她那双眼儿生得好,尤其眼珠跟琥珀石似的发亮,流珠也觉得十分正常,从来没往自己可能不是阮镰孩子,而是个混血儿那方面想过。
阮流珠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都天翻地覆,可也不敢冒冒然上前,告诉那加菲尔德,再加上加菲尔德先生作为翻译,身边常常围着人,流珠惦念了许久,也没能得着合适的机会。
待回了徐府后,怜怜面上带着甜美笑容,疾步端来盛着清水的铜盘,流珠拿了帕子,将面上妆容彻彻底底洗了个干净后,但觉得心绪稍平,霎时间也镇定了许多。
她先拿起那护符,眯着眼,仔细缝了几针,不曾想却反倒被银针刺出了血珠儿。那点点殷红自指间不断渗出,流珠看着,摩挲了下两指,一时间颇有些心烦意乱,干脆又将护符收了起来。她稍稍一想,擦了擦指间的血,便又将怜怜压在砚台底下的,萧奈送来的信缓缓展开,匆匆一扫,心中有了较量,暗叹果然如此。
却原来阮镰及其一派,屹立于朝中数十载之久,而这锦绣荣华底下,党派倾轧之间,难免有几多不明不白的冤案,以及一众含恨而终的冤鬼。而这邵小金与邵小音姐妹两个,命运倒与喻盼儿颇有些相似之处,曾经也都是官门嫡女,而后父亲都是受了党争之累,悒悒而亡,母亲没过多久也跟着病故,只是她二人与喻盼儿,到底不是一路人。
喻盼儿逆来顺受,也不曾因此怨过官家傅辛,还想着挤破脑袋,抓紧那婚约,嫁入国公府,借着勋国公的权势与富贵,令亲弟喻喜麟也能沾上些光。而邵氏姐妹,一个为尼,一个为妓,行走江湖,一心上京复仇。沿途之中,二人为了盘缠,也曾经里应外合,骗过不少人家的银钱,而那小金鸡借着身手灵活,还曾当过飞贼,这才留下了案底。
流珠阅罢之后,将信撕作碎片,投入了纸篓子里,随即半撑香腮,对着那焦灼灯花,暗自寻思起来。片刻之后,她缓缓垂眸,执起毫笔,草草写了封信,随即细细封好,唤了怜怜来,叫她找来可靠之人,将信送到生母连氏处。
她本打算和那邵氏姐妹联手,多多膈应下国公府,但眼下她自己身世成谜,对于个中究竟及那些前尘往事都不甚清楚,只能暂且作罢,先行问过连氏。之前她倒也和连氏定时每月通信,但信中说的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大多是彼此间嘘寒问暖而已,而如今流珠却愈发明白了——
便如那阴间小鬼守在夜路上吓唬人时,听着脚步声大的,就知道这是个胆小的,那些胆儿大的才不会借着脚步声给自己壮胆呢。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爱丰姿者,如何捉得妖贼。人所表现出的一面,未必就是真正的一面。连氏看着怯弱,说不定也曾有过豁出去的勇敢时候;傅辛看着温和,面貌俊美,身带贵气,可肚子里的腌臜事儿却数也数不清,那灿灿龙椅,也不知是多少白骨积成的。
目送怜怜疾步离去之后,流珠立在檐下,但见绯云如浪聚来,橙红丹朱,绛紫灿金,各色齐汇,而那红日悬于树梢头处,被那根根枝条切分开来,好似一面碎裂开来的圆镜一般。流珠眯眼细看,竟兀自有些发怔,良久之后,稍退两步,正欲回身,却径自撞入了一个结实坚硬的胸膛之中。
流珠微微一惊,抬头一看,却是徐子期正轻浅笑着,剑眉微挑,淡淡然睨着自己,却也不知道这男人在她身后已经站了多久。流珠连忙轻提罗裙,往后避了一避,温声道:“大哥儿来儿这里,可是有何要事?”
徐子期勾了勾唇,沉声道:“我来看看二娘的护符做得如何了。二娘说要亲手做,可我唯恐二娘是哄骗我。”
流珠抿了抿唇,虽没甚好气,但尽量将声音放得轻缓,道:“大哥儿可莫要以小辈之心,度长辈之腹。既然答应下来,便没有欺瞒的道理。我这几日,真可谓是见缝插针,瞅着有空,便补上两下,便连手指头上都捅了好几个针眼儿。”
她话音刚落,便见徐子期直直地注视着她那眼眸,似乎是要径自看入她心里去一般。流珠一怔,便感觉冰凉的双手被人倏然握住,那人掌心的薄茧轻轻摩擦着她的肌肤,自手心里传来的火热直令她感觉心悸,耳闻得胸膛内一颗心砰砰跳着,仿佛立时便要自喉间跳出来似的。
流珠微微变色,一双柳眉拧在了一起,使劲往回收手,只是徐子期的力气却大得很,哪里容她抽回。但见这男人微微带笑,面上一派平静,底下则捂着她的双手,温声低低说道:“二娘果然被针扎着了?那可不是小事,且让我帮二娘看看。”
流珠但觉得他双手恍若带电一般,电得她身子都有些发颤,不由得柳眉蹙起,微微咬唇,手上愈发使劲,暗自着急窘迫起来。徐子期却墨眉轻挑,兀自笑望着她,那副惯常俊秀且冰冷的模样,此时染上了数分轻佻,眼眸亮得惊人。
这青年静静凝视着她那纤长细嫩的手指,便一眼瞥见那指尖上微微渗血,触目的朱红与皓腕的凝雪交相而映,格外动人。他不由喉结微微滑动,声音低哑,沉沉说道:“二娘果然不曾说谎,瞧这雪白的指肚儿上,还挂着血珠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