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原来这喻盼儿在外面寸步不离,等得焦急,她这心里头,摆在头一位的便是她家弟弟喻喜麟。这卖唱娘子在这里娇声吟唱,喻盼儿听着,便觉得那声音刺耳至极,又想起喻喜麟做题读书时,一点儿干扰也受不得,这下十分恼火,立时便要发作。
她当时捅了捅歇在车架上,随着那歌声摇头晃脑的阮二,想要让他出头,阮二却懒得出去,只在这里坐着。喻盼儿无法,这才亲自下车,斥了那歌女一回。
那卖唱的却见多了世面,不慌不忙,牙尖嘴利地反驳了回去。喻盼儿自恃身份,不愿与她当街争吵,丢了脸面,便令仆侍丢了银锭过去,谁知那小娘子一把将银锭扔到了地上,挑眉笑道:“千金难买奴高兴。奴就是不走,娘子要奈奴何?”言罢,又眉飞色舞地唱了起来。
喻盼儿吃了瘪,恨得不行,暗想道:她受了这般闷气,阮二郎还不出来给她做主么?谁知她这一回首,又见得阮二掀了帘子,目不转视地盯着那卖唱娘子看,兴致颇浓。那歌女一对上他的眼神,也十分放浪地与他当街传起情来,喻盼儿夹在中间,气生气死,只一拂袖,回了车里头。
她一心要嫁入国公府,真可谓煞费苦心,而如今婆婆不喜,夫君不爱,喻盼儿直觉得日拙心劳,十分憋屈。但她转念一想,又安慰自己道:幸而喜麟是个出息的,这次应试,必能拔得头筹。她受这些委屈,不打紧的,只要能为弟弟赚些好处,那便也值了。再说了,冯氏迟早会喜欢她的,毕竟她可比荣十八那个不安分的更合她心,阮二风流,那也是名士风流,妾室再多,也压不过她这个妻。
这般想着,盼姐儿又恢复了些精神,只盼着她家小弟能给她出一口气,便连阮二遣了奴仆,去问那卖唱女的名姓,也默不作声,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流珠在旁看了这一出,暗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及至小郎君们考完了试出来,流珠在旁笑望着,见有小儿嚎啕大哭,一副无措状,出了门就站在那儿,煞是慌张,又见有小郎君一出来就嚷嚷着要看书对答案,更有甚者,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都说自己答得对。流珠这一看,便知道题目多半是有些难。
果然,待徐瑞安出来后,这小子咬着唇,沉默不语,徐子期一问,他才道:“娘还是再给我找找别的散馆吧。我约莫就卡在那二十名上下,实在有些险。”
流珠只笑着安抚了他几句,瑞安却仍是闷闷不乐。等到徐如意出来,却见她牵着个漂亮小姑娘的手,嗒嗒跑了过来,喜道:“娘,大哥,儿不是唯一一个小娘子呢。你瞧,这位便是给咱出灯谜的那姑娘?她也来应考了。”
这正是状元郎金玉直的妹妹,金二十娘。但见她微微笑着,给流珠及徐子期见了礼,随即道:“儿名唤金玉缘,比如意大上几个月。这次考试,儿与如意都觉得题目不算难,若是果真有缘,以后说不定能成同席。”
流珠呼来怜怜,将先前怜怜买给自己的那些吃食,给或喜或忧的三个小家伙分了分。徐子期问了二十娘的住处,正好顺路,便说要将她送回去,金玉缘却拒绝道:“儿与十二哥约好了。儿在这里等着他来接。”
这样一个粉白珠圆的小女孩,流珠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等着,想了想,便让怜怜陪着她等。此地离着徐家府邸也不算甚远,怜怜脚程快,若走路回去,倒也用不上太久时间。
流珠走后,怜怜铺了张帕子在地上,教金玉缘坐下,随即也自口袋里掏出了线绳来,跟金玉缘玩起了翻绳。先前她见阮二娘翻绳翻出了恁多花样,小孩子心性的她也偷摸练习了许久,如今总算逮着了显摆的机会。
金玉缘是个温柔的小姑娘,只笑眯眯地看着她玩得高兴,倒比她这个大人更有个大人模样。怜怜投入得很,一个人也能玩上许久,其间怕金玉缘饿了,又不断给她掏东西吃,倒教这小姑娘笑着道:“姐姐那口袋,好似是神仙口袋,掏也掏不尽。”
怜怜乐了,自夸道:“可不是。里头甚玩意都有,你要啥,奴便给你拿。”
金玉直因在傅辛殿内滞留了许久,是以姗姗来迟。今日本是休沐,他明明答应了小妹会来准时接他,可是作为傅辛的近臣,那必须随叫随到,金玉直也是无法。他唯恐妹妹等得不耐烦,可谁知到了地方,却见大小两个姑娘正玩得高兴,笑声老远便能听见。
他稍稍放下心来,上前牵起了玉缘的手,对着怜怜重重一拜。怜怜捆好口袋,拎在手里,将地上的帕子叠好,收入怀中,随即笑道:“有甚好谢。你们走吧,奴也要回去了。”
金玉直这人也颇有意思,偏要将她送回去不可。怜怜只觉得好笑,可是这男人非要跟着,这一跟,就是一路。等到了徐家门前,状元郎面色一变,道:“娘子可是徐小将军府上的女使?”
怜怜赶紧道:“你可不要再谢了。奴是不是,也不要告诉你。你家小妹这般水灵,以后可得看好了,别再把人家往街头上面一丢,撒手不管。好了,奴做善不留名,你吶,大恩不言谢,咱俩两清了。”说罢,匆匆从后首仪门入了院内,竟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徐子期是咄咄逼人,利箭一般直穿胸间,而金玉直这人啊,是直得吓人,正直的直。
金玉直暗自思寻着,轻吁一声,牵着玉缘的手,问她饿不饿。玉缘只笑道:“方才怜怜姐姐给了儿好多吃食,儿都吃撑了。”
金玉直面色一沉,凝声道:“昔有淮阴侯从食漂母,千金以报。春秋之时,亦有灵辙危急之际为赵盾解围,也是因那赵盾在他饥饿之时曾予他食物。诗曰,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徐家不因十兄之过而怨怪我们,反倒这般看护于你,我们日后,必不能忘了他的这份恩情。”
金玉缘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想起灯会上时收了阮二娘不少银钱,心里不由愧疚起来,只暗自寻思着日后得了机会,必要相还。
金氏兄妹感恩图报,暂且不表,却说另一边,徐*又到了薛微之府上。流珠拿回来的阿芙蓉膏,被徐*用得拢共只剩下一盒,她每次来此,都会给薛微之点上阿芙蓉,烟雾腾升之间,忧愁尽去,令这薛郎君十分舒坦畅快。
他的瘾愈发大了,自己虽觉得有些不妙,但忆起那般滋味来,却也不愿割舍,连带着见着*娘子时,这心里也十分欢喜。近日官家打算对土地进行整改,他献了策,官家召了他好几回,颇有重用的意思,而另一边,他也见了魏谨的幺女魏染儿几次,觉得那小娘子脾性活泼单纯,比起净摆大架子的秦家阿娇可好伺候多了,再加上时不时与徐*偷一回情,这薛微之实在觉得自己的运气越来越好了。
官场情场双双得意,薛微之踌躇满志,顾盼生豪,可谓是得胜的猫儿欢似虎,全然不知兵已在颈,而自己已身在阽危之域,地处尸冢之间,再往前,便是阴雨晦冥的黄泉路,阴阳交接的鬼门关。
这次吸了烟后,薛微之眯着眼,竟连徐*在旁也全然忘却,只目色痴迷地喃喃道:“以后某便要得官家看重了,土地一改,赋徭一合,百姓也会念着某的好。届时娶了魏家小娘子,再有徐*这样能赚钱的美妾,生他几个孩子,便能锦衣还乡一回,教从前瞧不起某的,都来谄笑胁肩,吹牛拍马。”
徐*之前隐隐听了风声,说是魏尚书要将女儿嫁给薛微之,消息却不确切。此番听得薛微之亲口说出,*娘子只一笑,暗讽道:只看着你这好日子,过到哪里算是个头。
却道不旋踵窗间过马,数日过后,蔡氏散馆张榜公示,那名次是将两位小娘子也一并排了进去的,只额外标出,这两位不算正经学生,只是旁听,兼任侍墨。怜怜挤到人群里头,扬颈一看,先是大喜,后有小忧。
☆、48|01
隔笼黄鸟女儿声(四)
怜怜这眼睛先是一亮,喜笑颜开,随后又微微蹙眉,低头寻思了起来。这一番表情上的转变,却正落入了状元郎金十二郎的眼中。
那金玉直眉眼如画,脱尘似仙,跟一根青青竹子似的立在人群里头。他虽衣着十分朴素,但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恰在他身上做了印证。
怜怜抬眼,忽地瞥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即一笑,细细的眼睛眯了起来,拱着小手恭喜道:“给郎君贺喜了。二十娘中了第八名,实在厉害,倒是承继了她哥哥的才气。”
金玉直只摆摆手,温声道:“到底还是比不上徐家小娘子。我见那告示上,头名和第二十二名都姓徐,又见娘子面上先喜后忧,这心里面便有了较量——这两位,便是娘子家中的两位小主人罢?”
怜怜暗道他这人虽显得有些迂直,但心思倒也是通透。她声音爽利地道:“可不是么?如意小娘子拔得头筹,于百十来号小郎君里,以女儿之身,得了第一,这当然是好事儿。只是瑞安阿郎却得了二十二名,去掉如意和玉缘两个小娘子的话,他便正好卡在了二十名,等入了学,那就是最后一名。人都说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奴便是为这个担忧呢。”
金玉直一面伸出胳膊,为她隔开潮涌般的人群,开了条路出来,一面润声道:“为人在世,沉浮不定。若是仅仅因为在矮子堆里被拔成了将军而得意,又或是因为在龙凤之间落了下乘而气馁,那这人约莫不会谋成大事。灵禽也有在后时,笨鸟也有先飞日,小娘子便将这话转告阿郎罢。”
怜怜眯着眼一笑,道:“状元郎果然会讲大道理。奴明白了,说俗一点儿,鸡头当得再高兴,死到临头也不过是只下蛋的鸡;凤尾就算扫地,那也是凤凰身上的毛儿,哪儿是鸡头能比的?”
怜怜模样算不得极美,也没有她家阮二娘骨子里那种压抑的风情,但每个小娘子,自然都有她独特的美。怜怜笑起来时,眼睛一眯,便是说的那事不好笑,但旁人见了她的笑,也会不由自主轻松许多,跟着逗趣起来。
见金玉直不再接连说什么谢过,怜怜心里松了口气,也与他说起了些家常话儿。待到路口分别处,怜怜想了想,又有几分忧虑地道:
“蔡先生先前说过,若是小娘子考上,需得在开学前去与先生见上一回,先生有事要交待。等到开学之后,小娘子每日里也是要有人接的。十二郎,你可抽得出功夫送玉缘?若是没有,奴来接自家阿郎和小娘时,带上玉缘一程便是。左右也是顺路……”
她说着,眼睛一张,忙道:“你可不要再谢了。奴怕了你了。”
金玉直微微抿唇,瞧她这幅样子,果然是真害怕,不由一笑,温声道:“那便承了怜怜娘子的情了。玉缘与娘子也是投缘,那日分别之后,每日都要念上几回,又是说娘子的吃食好吃,又是说娘子的线绳翻得妙。若是能烦得娘子每日接送,她定然十分高兴,正好也能和徐家小娘子做个伴。”
怜怜笑道:“可不是?如意有人作伴,可高兴了。”
两人说定之后,怜怜领着她那十分神奇的搭子口袋,腿脚麻利,健步如飞地往府中走去。金玉直在后头目送了她好一会儿,这才回了家里。
金家落败,主母将这三兄妹赶出了府,紧接着金十郎又被傅辛害死在狱中,这金家的状况,自然是不怎么好的。玉直、玉缘这对兄妹,便住在一处窄小庭院里,那小院地方偏僻,十分难找,要绕好几个闹哄哄的巷子才能抵达。这家的景况,在金玉直当上状元之前,惨得连补屋顶上的破洞都掏不出银子,每每下雨,都要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入睡。
不过现下,自打阮二娘说动官家,点了金玉直而非薛微之为状元后,这对兄妹的日子,便也越过越好了。
国库紧张,官吏的俸禄实是不多,不过金玉直这状元的名头,也为他带来了不少额外收入——便是那字画之类的,从前挂在铺子里,因微末无名,一个月也无人问津,而现在,金玉直也算是一字千金,能令洛阳为之纸贵的高名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