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景山围猎,来回要去两日的功夫,会在行宫里睡上一晚,提早准备安置的宫人,已然带着各色用物器具先到了围场,伴驾的文武宗室大臣也并不必一路从宫中跟着,只他们几个人,在倒也称得上是轻车简行,兴隆门外上了车,一眼扫去,连着护驾的龙羽卫在内,也不过几百人数。

赵禹宸在前独坐一车,苏明珠打着尽孝的名头蹭了方太后的车架,自然,宝乐也是在一处,只是上车之前,苏明珠还身后瞧见了一辆很是低调的素顶青帷两骑马车,显然也是坐人的,她好奇之下,问了一句,才从太后这儿的宫人口中得知了那车里坐了董淑妃。

“哎?淑妃也要一道不成?”苏明珠有些讶然,转身与太后问道,她之前听闻淑妃还病的起不了身,只当董淇舒这次围猎去不成了呢。

赵禹宸孝顺,为太后备下的车架比御驾来要舒坦几分,车内倒很是宽敞,周遭挂了幔帐,正中摆着方案,木案上精致的刻着与盘盏底部一模一样的的细细凹痕,不会因为颠簸能滑动,角落里放了冰山,由半屏守着轻轻往车内送着凉风,一路几乎连震动都不算是十分厉害,这也正是苏明珠愿意来蹭太后马车的缘故。

方太后也乐意车里有苏明珠陪着她说笑闲话,这会儿瞧着兴致勃勃偷偷往帘外瞧着的宝乐公主,嘴角带笑:“是,昨个派了人说她略好了些,想要一并在路上服侍哀家,哀家便也准了。”

苏明珠闻言笑了笑,没怎么遮掩的开了口:“臣妾还想着,董家才定了罪,她为着家里,还得多病上些日子呢!”

在先帝的后宫里过了这几十年,方太后早已习惯了对朝堂之上的政事离得远远的,一个字都不会多言多问,只不过她亦是常人,有时候也是会生出些好奇之心的,如今先帝已去,对着苏明珠,方太后便多少露出本性,好奇道:“董家已定罪了?如何定的?”

因为董家的结果也多少事关自家,苏明珠倒是当真留心留意过,闻言立即便开了口:“李君壬抄家斩首,董政秋后处斩,按律原本该牵连三族,但因着太傅劳苦功高,三族便免了,董家分了家,将长房另立了出来,只董政长子、二子,因也牵涉其中,一个问斩,一个流放,家中管事奴仆也关了几十房,其余妇孺女眷,也看在董太傅的面子上免于查没为奴,只都废为庶人,三世不得科举。”顿了顿,又小声补充道:“听说长房原本有几个孙辈小小年纪都已经考中秀才举人了,这圣旨一下,都哭得和什么似的。”

方太后听着便也有些叹息的模样,开口道:“说什么分了家,那长房如今满地凋零,再难支应,又再无前途,说不得,也还是要靠着董家供养救济罢了。”

苏明珠点头:“是呢,家里男人死的死关的关,一房的妇孺孩子,能将她们分去哪?现如今还在董府里住着呢。”

方太后听着这话,便像是想到了什么,沉思着道:“眼下的情形,若是那狠得下心的,就合该将长房一家子都送回老家去,剩下的还能得个清静,若不然,两房还这般不明不白的住在一处,这就是乱家之源。”

“为什么要送回去?他们家里获罪,亲戚们住在一处有个照应不好吗?”一旁的宝乐不知何时注意到了了太后与贵妃的闲话,外头也不瞧了,靠过来满面天真的开口问了一句。

方太后看着这样的女儿,便是格外宠溺的一笑:“你不懂,这些事,母后过些年再教你。”

宝乐天真,苏明珠转念之间却是立即明白了,董家两房,原本合该是支撑门户的长子嫡孙倒下去,原本就正乱着,长房剩下的夫人们没了诰命,儿孙们没了前途,日后这董家自然要将诸多大权给了二房,长房如今如此凄苦,可长此以往,如何肯甘心?二房便是此刻念着旧情,对长房诸多照顾,可长此以往,又如何不会生厌?

太后说的一点没错,兄弟之间,向来是不管寡而患不均,这么两家在一处住着,的确当得起“乱家之源”四个字。

看出太后这个时候还无事让宝乐知道这些琐碎,苏明珠笑了笑,便也顺势转了话题:“公主从前可去过景山围场?”

宝乐摇了摇头,太后便解释道:“先帝推崇圣贤之道,教导公主,也是以贞静娴庄为上,宝乐从来未学过骑射,也从未去过围场。”

苏明珠闻言有些诧异,便建议道:“从未学过骑射吗?其实,公主多多少少还是练着拳脚骑射功夫的好,不为了与人动手,只是强身健体,身子也能好些。”

“你说的是,哀家瞧着,贵妃你的身子就好的很,进宫这么长时候,一声咳嗽也没有过,不像是宝乐,一年总是要病上几场,这一变天,哀家就得跟着担惊害怕,可是就因着整日在宫里不活动的缘故?”提起唯一的女儿来,一国之母的太后,也是满面担忧,与所有关心孩子的母亲一般无二。

苏明珠点头:“自然是有干系的,好在公主还不算大,这会儿开始慢慢练着,身子定然要比从前好些。”

“既是如此,等到了围场,哀家便给宝乐寻一只温顺的马驹,叫人仔细照看着,先学着试试。”

宝乐闻言面上一亮,抱住了太后的胳膊,还与小儿一般痴缠着撒娇:“母后可真好!”

太后一面训斥这宝乐没规矩,一面便已忍不住的软的如水一般:“若是从前,便是哀家想让你学骑射也是不可的,好在如今……咳咳。”说到这,太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的一顿,咳嗽了两声之后,便忽的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

不过苏明珠还是多少察觉出了太后未完的言下之意,大约就是好在如今先帝终于去了!不会像从前一样叫女儿锻炼锻炼身体都得诸多小心一类。

苏明珠想着好笑,想想,又替太后觉着有些叹息,便也接口说了一句:“好在如今已出了孝,太后与宝乐总是能略微自在些了。”

这句话虽然是说着出孝,但实则也与直白的“好在先帝驾崩了”差不了多少,太后面上不曾显露,心下却也明白贵妃实则是已经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且还是真心的体谅的。

太后之所以能与贵妃相处的这般得宜,很大一部分缘故,便是因着苏明珠的这份通透与体贴,她放了茶盏,颇有些心照不宣与苏明珠对视一眼,便摇着头笑道:“你这孩子……哀家真不知是该说你聪明,还是愚笨了。”

苏明珠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臣妾做错了什么事不曾?”

“你这孩子,既是聪明,为何又总是做些糊涂事出来?”太后看她一眼,因着她心底里当真有几分喜欢贵妃,竟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思:“陛下较之先帝更为仁厚,虽恪守圣贤之道,却还不是不能听人劝的,你与陛下原本就有幼时的情分,原本合该一开头便更亲厚些,如何倒总是针尖对麦芒一般,你呀……可亏得是好运道,家里才立了功,偏偏淑妃家里又出了事,若不然,光是巴着哀家,可护不了你一辈子!”

苏明珠这才明白了太后的意思,约莫就是哀家遇上这样的先帝都勤勤恳恳哄了大半辈子,你这会儿这么一手的好牌,怎么打成了这副模样?可不是蠢?

虽说听明白了,可苏明珠低头腼腆一笑,没反驳,也没应承。

这其中含义,方太后如何看不出来?她想了想,便正了颜色:“贵妃,哀家知道你与陛下乃是两小无猜的情分,可你既已进宫,便不该再糊涂,还一心念着旧情!”

在太后看来,贵妃不是蠢人,却偏偏在陛下面前总是作出这样的蠢事来,那便只能是为了真情二字,因着有情,才不肯存心迎合欺瞒,也正是因着有情,才会分不出自个的身份,身为妃嫔,却不好好行妃嫔之事,连自个的前途都生生的耽搁了去。

苏明珠听着这话确实一愣,她,与陛下有情?

怎么可能!苏明珠在想都不想的连连摇头,虽说她打上辈子开始就一直想试试早恋,但与赵禹宸相处的时候才七八岁罢了,早恋那也太早了些!说是前男友都不过是玩笑,因着在后花园的一句戏言罢了……

想到这,苏明珠便也忍不住的回忆了起来,没错,就只是一句戏言,说来也巧,似乎也是在宝乐出生之后的春日里,赵禹辰最后一次单独来苏府找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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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乐出生之后,过了年,赵禹辰又大了一岁,重新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也不再是一个人便能偷偷的进来内宅找她的时候了,而是浩浩荡荡的带了宫女内监,格外郑重的给苏府传了旨,在前头与父亲见了礼说了话,之后才能召见她。

她的院子也是不能再进了,还是一个满面严肃的女官先进来找着了她,盯着她梳妆更衣,收拾妥当,还叫苏府里再寻了一个积年的老嬷嬷陪着,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在花园里的空旷亭子里才能见了面说话。

已经八岁的赵禹宸看见她之后,眉目之间比之前更添了几分认真与凝重:“父皇与师傅们查了孤……”说着顿了顿,又还和原先一样换成了自称:“查了我的课业,说我这些日子耽于玩乐,竟是不进反退,实在是不该,令我不但日后的课业不能延误,之前落下的也需自个补上,日后都再不能休息,只怕也再不能再来寻你了。”

那时的苏明珠不喜欢一旁给她说了一大堆规矩的宫中女官,又不满意见一回赵禹宸还要这么郑重其事的收拾梳妆,闻言便不太高兴的故意说道:“是是是,殿下学业忙碌,臣女不敢耽搁!”

那时赵禹宸的瞧出了她的不高兴,也抿了唇,格外严肃的让周遭的宫人都一一退远了些后,才低声与她解释道:“不是我故意不来的,是父皇与师傅们当真查的严,我今日能过来,还是好不容易求了母后才成。”

苏明珠撇了撇嘴,拿帕子擦了擦脸,仍旧不高兴:“你现在不来才好呢,瞧瞧你这来一次的架势,梳头换衣裳还不算,那姑姑还叫我擦了粉!我才多大啊!这把我的脸涂的,生生叫我老了好几岁!”

小小的赵禹宸便抿嘴一笑:“难怪呢,我方才就觉着你今个有些不一样,还当过了个年,你长大了些呢?”

她白了他一眼,却仍旧不乐意搭理他,赵禹宸便有些闷闷的:“咱们好不容易才见一遭,你莫要赌气了。”

苏明珠瞧着他怪可怜的,便也松了面色,只埋怨道:“哪里是咱们,你瞧瞧外头那十几双眼睛!盯着我和防贼似的,我还能刺杀你不成?”

赵禹宸闻言想了想,便叫她暂且等着,自个转身满面严肃的去与外头跟着他来的人说了些什么,似乎他们还不同意,甚至还似模似样的生了气,将那些宫人都训斥的跪下认错,才又怒气冲冲的重新行了回来,面上还崩着,路过她身边时却偷偷的说了一句:“快点跟上!”

她在原地愣了一瞬,眼看着赵禹宸绕过拐角就快没影了,这才赶忙拎起裙角跟了上去,一过拐角,赵禹宸便一把拉住她一路小跑了起来:“快点快点,迟了他们就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