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打今年开春之后,正是青黄不接之时,朝中粮草亦不富余,一过大年,朝堂之上为了西北粮饷的事只争的是焦头烂额,户部算着西北这一年多所耗的粮饷,只恨不得将算盘拨拉出火花,嚷嚷着这钱足够大焘再开一条运河,再建一座前朝最高的云殿,一洲百姓饱腹三年,拿来送给戎狄议和都足够两三次了!

这话其实是有先例的,在赵禹辰登基之前,先帝在位时,大焘就已与戎狄议过和两回和,两次所耗费的钱粮数目都还记录在册,若赵禹宸刚刚登基之时,戎狄又借着苦寒之名与大焘讨粮草,求“恩典,”赵禹辰决意不肯再这般养虎为患,执意要出兵征讨,这场仗,还不一定能打得起来,甚至直到西北大捷之前,朝中私下里还有言论,只说是他年轻气盛,好大喜功,苏战更是屈意媚上,只求一家之功,不顾黎民苍生,生灵涂炭。

大焘打太祖卸兵权,兴科举起,就一直重文轻武,朝中即便是同品的官员,文官也要比武将更贵重几分,事实上,若非苏将军这一仗胜的还算及时,想来朝中马上就该有人上奏,论一论苏家作战不利、甚至于养匪为患,拥兵自重的罪名了。

这样在文臣眼中与他们背道而驰、压根不放在眼里的武将之首,如何能胜了一场,回朝之后便这般的一呼百应,百官拥簇?

他的气节颜面呢,竟是丁点儿不要了不曾?

而纵观朝堂,能叫他们不顾风骨,这般殷勤吹捧着大胜归来的苏战,齐心协力的将整个苏家都架上火去的人——

却也只有一个历经三朝,姻亲遍地,门生无数,又极得他这个帝王“真心依赖”的文官之首,董峯,董太傅了。

想必,今日这宴席之上,且还只是一个开始,之后他的太傅,会叫这一幕幕一次次的在他眼前出现,直到将这怀疑的种子播下,发芽生根,由不得他日思夜想,坐立难安,直到出手将苏家连根拔起才罢。

也难怪贵妃心下诸多顾忌,竟是丁点儿不肯相信他的真心,想必明珠那般通透,又有跟朕自小一并长大的情分,只是对朕知之甚详罢了。

只可惜,太傅,朕虽说的确是你一手教导启蒙,照着你框出的模子一日日的长到了今日,但从今往后,却再不是任你修剪操纵的盆栽傀儡。

如今朝中大患,不是已经打算交还兵权的苏家,而是叫整个朝堂都抱团结党,唯以太傅您马首是瞻的董家啊!

赵禹宸这么想着,放下了酒杯,对于眼前的太傅与淑妃祖孙两个,却也是格外的平心静气,甚至还能叫如从前一般无二的问过了董太傅的身子,嘱咐他好好将养,又吩咐太医好好照料,日日将脉案呈上来给他过目。

一旁魏安恭敬应了,董太傅见状,便也极有规矩的起身上前,恭恭敬敬的谢了恩,观其颜色,竟是与从前毫无差别。

看着这般毫无异状的太傅,赵禹宸也不禁生出几分真心的敬佩。

之前他听出珺州布政使李君壬表面两袖清风,实则却是中饱私囊,国之蛀虫,故而独断专行,将其压进了龙影卫昭狱。

之后,他更是机缘巧合,从淑妃的心声里听出了这李君壬乃是董家姻亲,他犯下的许多罪状也都与董家脱不开干系。

知道这桩事后,原本已经应该从昭狱移出到刑部的李君壬便这般继续在昭狱里常住了下来,他已吩咐龙影卫再细细的审,定要将李君壬私下里与董家的勾结审的清清楚楚才罢。

与此同时,有了淑妃的提醒,赵禹宸也在等着,想看看太傅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会使出什么手段来为董家开脱。

依着赵禹宸的想法,太傅知道之后,要不然便是对李君壬出手,将所有罪名都推到李君壬一人的身上,最好闹个死无对证才罢,要不然,便是该立保李君壬,私下里煽动朝臣上奏,将李君壬从昭狱之中保出来,能李家无事,自然也不会牵连出董家。

而多动则多错,不论董家选了哪一种,他冷眼旁观,以静制动,都总能顺势寻着董家的错处与破绽。

但叫赵禹宸诧异的是,他这些日子等了这么久,太傅却是哪一种都没有选!

太傅什么都没干,他对狱中的李君壬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只好像当真对此事毫不知情,亦或者李君壬所犯的罪状丝毫不曾牵连到董家一般!

赵禹宸等了这许久,一直等到确定了太傅当真不会出手,也一直等到自己也渐渐琢磨了过来,眼下这般情形,对董家来说,的确是一动不如一静。

李君壬的妹子嫁的太傅长子董政,他中饱私囊,贪污赈灾钱粮等恶事,也的确都是通过长房董政之相互勾结。

只要太傅不承认,不肖子孙这个东西,谁家没几个?太傅此刻不动声色,只做出这般诸事不知的模样,即便日后当真事发,犯错的也是长子一房,太傅历经三朝的功臣元老,于情于理,不会因着儿子的错处而受牵连。

对于董家来说,根基在于历经三朝的太傅,董家的所有子弟,不论有出息还是没出息,身上有无功名,能够在朝堂之上走的稳稳妥妥,都是凭借着太傅董峯这一棵擎天大树,而不是任何一房。

更莫提,只要有太傅在,即便其长子董政落罪,还有之下的孙辈幼儿,在这擎天大树的荫蔽之下,这长房也迟早有起复的一天。

想明白太傅是决计不会为了自己的长子沾湿了自己的鞋底,赵禹宸敬佩太傅的老谋深算之余,倒也平静了下来,只吩咐龙影卫周正昃也不必着急,只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都审的清清楚楚才罢。

太傅既已有了把握折去其长子这一房,他便也不必客气,必要谋定而后动,只将这一枝砍的干干净净,再难复生,才算不负太傅这“大义灭亲”之德!

这么想着,赵禹宸仍旧满面温和的叫了宫人去扶了太傅起来,又说着太傅身子不好,不该多饮,这宴席之上又这般吵闹,再累坏了太傅便更是伤了国之栋梁。

这么说着,赵禹宸又不顾太傅的连连推辞,叫淑妃去亲自陪了太傅,暂且去后头僻静处歇息片刻,缓缓神。

淑妃闻言,也同样感恩戴德的屈膝谢了,与太傅一并谢恩之后,只得当真往后避了回去。

一直缠着“董姐姐”的宋玉轮见淑妃走了,自然也不会在赵禹宸与苏明珠这两个人面前多留,行过礼后,也利落的转身去了。

眼见着周遭总算是清静了下来,赵禹宸这才缓缓的长舒了一口气,他转过身,犯下心中的诸多算计,便重新看向了他左侧的贵妃。

这一看之下,赵禹宸却不禁一愣,在席间灿若白日的烛火照耀下,便瞧见苏明珠的面颊嫣红,只比涂了胭脂的红唇还更添几分艳色。

她的底子白,这面颊的嫣红便格外的明显,在这嫣红的面颊映衬下,一双剪水双眸也格外的湿湿润润,带了水汽一般。

她原本就长相明艳,此刻再加了这幅情态,便越发露出几分风流的媚意来。

赵禹宸只瞧得心头一跳,他转过身,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喝多了不曾?”

苏明珠闻言侧眸,对着他眨了眨眼,嘴角便露出几分笑意来,只欢快道:“我只跟着你喝了三杯,怎的会多?”

方才席间百官庆贺之时,一敬苏战大胜之功,二敬君王仁厚之德,三敬大焘这太平盛世,众人的确是一起饮了三杯酒。

可赵禹宸听着这近乎娇嗔的欢快的回话,心下却反而又是一顿。

明珠酒量的确不成的……他怎的忘了?

六岁之时,他便在苏府,在明珠的挑唆下一起寻了一壶果子酒来。

当时他们两个遮遮掩掩,寻了各种借口打发了丫鬟侍从,只他们两个寻了苏府假山里的一处僻静无人之处。

明珠当时只喝了三杯,便也是这般的霞飞双鬓,倒也不是真醉,只是越发的爱笑爱闹,比寻常更添了几分微醺的惬意。

他当时瞧着不对,不敢再叫明珠继续,只自己抢着将剩下的一壶都一饮而尽,然后便结结实实的躺下睡了半日,等再醒来,日头都已落下了院墙,身边只一个小小的明珠抱膝守着他,笑眯眯的道:“可算醒了,我就怕你要在这睡一夜,那我就得出去找人,肯定要被娘亲狠狠教训一遭了。”

即便没有过夜,他们两个失踪这半日也已闹的沸沸扬扬,连宫中母后都惊动了,险些要不顾身孕,亲自出宫找过来。

此刻回想起来,这算是一向循规蹈矩的他,做出的最出格的一桩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