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淑妃来时,两人便正坐在亭下,一人捧着一碗沁凉的青草汤,迎着水上的习习微风,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一般。
远远的看见董淑妃,苏明珠的眼神便是一亮,扭头看了赵禹宸一眼,便故意起身迎了出去,不待对方提起,便抱着怼一回赚一回的念头,主动笑道:“哎?淑妃怎的还是穿的这般寡淡无趣?我特意叫宫务府里给你送去的料子,淑妃都不喜欢不曾?”
淑妃面色温婉,先屈膝与赵禹宸恭恭敬敬的见了礼,又细细问过了他的龙体,这才转过身,微微启唇,与苏明珠柔声道:“已见着了,只是妹妹向来不喜奢华,那些料子给我,只怕也用不着,倒是可惜了。”
苏明珠仍旧笑的明艳:“哪里没用的,淑妃原本就寡淡,就应该试试这些鲜亮的料子才是,说不定就化腐朽为神奇了呢!”
化腐朽为神奇……赵禹宸一瞬间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连忙低头装着喝了一口青草汤才遮住了嘴角的弧度,尽管不是第一回 了,但他直到如今,都还是忍不住的奇怪苏明珠脑子里这些天马行空的念头都是从哪来?
“陛下觉着,臣妾说的可对?”
她这般说了淑妃乃是腐朽之物还不算,偏还要这般故意来问他。赵禹宸放下汤碗,尽管现在贵妃离得远,并不能听到心声,但他只单从明珠那亮晶晶的眸子里都能猜得出她的故意,他不易察觉的深深吸了口气,将面上的笑意全都压下,便只面无表情的严肃点了点头:“贵妃说的有理。”
【贱人……贱人……我只看你能嚣张到及时!】
赵禹宸听着淑妃气急败坏的心声,又看着淑妃毫无破绽的面色,缓缓抬手,又用了一口沁凉的青草汤——
嗯,难怪母后总是故意装着不知道与贵妃一道气人呢,原来这个滋味这般有趣!
第39章
虽然赵禹宸说的这般毫不留情,但董淑妃当然不会猜到陛下这时竟是在憋着笑,她看着陛下格外严肃,甚至都显得有些纠结的面色,心下便理所当然的觉着,陛下这是也早已不满苏明珠这般的跋扈嚣张,只是为了苏家不得不忍耐罢了。
这么一想,虽然被苏明珠这般毫不遮掩的嘲讽,心内已是咬牙切齿,董淑妃的面色却反而越发的温柔了起来,她越过苏明珠,只低头行到了赵禹宸的面前,声音低柔且温婉:“接连几日未见陛下,看着陛下龙体大安,臣妾便也放心了。”
赵禹宸抬头的看着淑妃的作态,面上不显,只在心内静静分析思量。
从前没有读心术时,周遭众人几乎个个都是贤良淑德,满面忠贞,一眼看去,都好似全无一丝作伪,他便也从未想过细细分辨其中真伪,如今多了这一门读心异术,他越发明白了人心难测,由着已经能听到的内里再返回来去瞧外在,渐渐的,便也能瞧出许多以往不曾发觉的细节。
譬如此刻满面关怀的淑妃,面上看来与以往并无差别,但细细比较,便能看出比以往更添了几分殷勤,多少也有些不合素来不卑不亢的出尘行事,想来,自是因为他这日子的有意疏远,又因着之前李君壬被囚之时,不知董家是否遭了拖累,还是心存不安罢了……
这种种的细枝末节,他若是能多留心,即便是之前没有读心术,应该也能多少察觉出些蛛丝马迹的,看来,他之前只是因着父皇交代他太傅忠心耿耿,他十几年来便都坚信不疑,连带着对董家出身的淑妃也是毫无疑心,诸多信赖,实则,还是太过轻信,只将人心想的太过简单了。
种种思绪在心内一闪而过,赵禹宸面上却只是不动声色,甚至还能微微带笑点头:“朕已无事,还劳你记挂着。”
“臣妾惶恐。”董淑妃屈膝福身,满面诚恳:“臣妾忝列妃位,却于家国社稷无寸立之功,每每思之,都深感惭愧……”
这样谦卑的话,赵禹宸以往也不是没有听人说过,只不过有了读心术之后,一边听着众人的各怀私心,一面听着这样的大言不惭,他的心下便总觉着可笑至极,他强忍了心头的嘲讽微微垂眸,正打算说些什么,耳边却又忽的传来了靠近过来的苏明珠那清脆的嘲笑声:
【切,你一个妃子,还能对家国社稷有什么大功?觉着妃位惭愧你往下降嘛,九嫔往下不都给你空着?我看你是惭愧着妃位太低,还想着再往上垫着皇贵妃直接升皇后才对……】
听着这话,赵禹宸终于忍不住的一声轻咳,他固然觉着淑妃的装模作样可叹可笑,一下却也有些禁不住明珠的这般“坦直率真,”他张了张口,原本想好的话被这么一打断,一下子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董淑妃的一番自谦说罢,久久没能得到该有的配合与回应,一时间便也有些尴尬无措,就这般在原地愣了半晌,却也只得自个给自个寻了一副台阶,又转身与苏明珠搭话道:“苏将军不日便要班师回朝,贵妃能与父母阖家团圆,当真是可喜可贺。”
苏明珠挑了挑眉:“多谢多谢。”
“苏将军立下这般不世之功,万民敬仰,此刻终于大胜归来,想必亦是前途无量,名垂千古。”
苏明珠在旁的事情上可以随心随性,对这般要命的话却是敏锐的很,只立即正色开口道:“身为武将,原不过是分内之事,淑妃言过了。”
赵禹宸低头慢慢尝着青草汤,一言不发,不置可否。董淑妃偷偷瞧着,心下便更添了十二分把握,自觉虽说中间有些不顺,但这一趟倒也完美的体现了自个的大局为重与所受的委屈,又显出了苏明珠的嚣张过分,苏家的功高震主,最终又故意夸了苏家几句,又格外贴心的与赵禹宸说了一句难为陛下,这才十分满意的福身去了。
几人耽搁了这么一阵,等得董淑妃刚走,清晏园的内监们便也果然抬了几桶鲜活的大鱼过来,用来观赏的鱼里是没有,这些都是现去御膳房里搬来的食材,这个季节里,常吃的鱼里最凶猛,也就只有湘江才上贡来的大黄鱼。
魏安当前行礼,叫下头宫人们将木桶搬到前头来请陛下与贵妃过目,面上满是一本严肃,心内的叹息却是不必细听都响得十分响亮——
【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好的大黄鱼哟,一年也就上进这么几桶子,路上还要憋死一半,这么一股脑的倒进去也不知能钓上几条来……剩下在这浅池子里也是活活窝死的命,可惜了可惜了,倒不如红烧出来,那个肉,又鲜又紧还没腥气,熬汤差了点,不过清蒸也不错,快火一烧,端出来拿热油一泼,霹雳吧啦,那个香味……哎呀呀呀呀……】
其专注且动情的程度,连赵禹宸听着都颇有些食指大动,正忍不住的在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先留上个几条出来给御膳局里送回去,一旁的苏明珠便忽的起了身,又改口道:“不必倒了,我今个也累了,不钓了,都送回去罢。”
说罢,赵禹宸便瞧见贵妃又转过身来与他屈了屈膝,声音毫无起伏的恭敬道:“陛下陪了臣妾半日,想来也累了,前朝国事繁忙,不敢再多劳烦陛下。”
赵禹宸闻言一顿,便忽的笑了笑,他知道在苏明珠的心中,他这些日子的言行称得上是蓄意示好,忍辱负重,不过是看着苏家的军功,才着意的纵容忍让,但他自个却是清清楚楚的知道,这几日来,他日日上午在乾德殿召见各地的文武官员,一面强忍着震惊怒意,一面还要谨记着水至清则无鱼,在杂乱无章的心声之中仔细分辨是否得用,丝毫都不敢懈怠,那才当真是强自坚持,只叫他从身到心疲累不已。
相较之下,反而是用过午膳之后,来寻了明朗肆意苏明珠,陪着她干些无伤大雅的纵情胡闹之举,即便贵妃待他毫无尊重,甚至常常在面上心内诸多嫌弃,但他的心内却才能因此当真放松下来一般,暂且从那一国之君的规矩与束缚之中挣脱出来,得了片刻的安宁,甚至是微微的愉悦。
因着这般缘故,赵禹宸只如没听懂苏明珠的话一般,也起身道:“也好,这会儿日头大,朕先与你回去歇歇。”
苏明珠闻言,没忍住的开了口:“陛下何苦来呢?淑妃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远胜于我,您其实很该多去去关雎宫的。”
言下之意,就是我都明白,你也不必在这装模作样的骗我了,完全可以自个找个痛快。
赵禹宸闻言看向她,声音平静却又十分的正经:“淑妃胸有城府,心思深沉,远不及你明澈剔透,你说这话,却是过谦了。”
【哟!方才还是知情解语,温柔贤淑呢,人一走,转脸就成心思深沉了,怎么什么话都叫你说了……】
赵禹宸听着这心声,抬头看了看她不加掩饰的不屑一顾,半晌,便忽的叹息了一声,只声音低沉道:“明珠,你我自小相识,细算起来,也是十多年的情分,你又何至于此……”
苏明珠闻言猛地一顿,原本是想说些嘲讽的言语,可一时竟又有些说不出口来。
其实这倒也对,她好好的一个人,又不是天生的就尖酸刻薄,已怼人为乐的,只不过她自打进宫之后,登基了的赵禹宸就活像是规矩成精,哪哪都看她不顺眼一般,她在殿里换了些鲜亮的陈设摆件他不高兴,夏日里她将衣袖挽到了胳膊肘他说不够“庄重”,连她自个换了短打在后院里射箭练剑他都要说几句有失体统!
苏明珠对进宫这事原本都已是诸多顾忌,索性她出身苏家,原也就遭了皇家忌惮,见状便越发放下了最后一丝迟疑,任凭你天大的规矩,也决计不肯叫人套到自个头上,再加上董淑妃那边还见缝插针的往她身上泼点脏水,横竖她也已经不通礼仪,浅薄粗俗了,这半真半假的话头,赵禹宸相信,她就也懒得解释。
这么一来,她进宫之后,没用三月功夫,原本青梅竹马的两个人便已是相见两厌,怎么说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又有大千世界而来的阅历与见识,对上一个自小就被教导“宽厚仁德”的小皇帝,言语上怎么可能吃了亏?不论赵禹宸与她说什么,她都有各式各样的话头还回去,这两年多来,她都已几乎养成了习惯。
可是这猛不然的,原本对他处处嫌弃不满的皇帝忽然换了一副态度,非但不主动挑事,甚至对着她的故意顶撞都是满面温和,处处退让,苏明珠这个遇强则强,遇软更软的性子便也渐渐露了出来,对着赵禹宸的这般示弱,竟是也没法子当真蛮不讲理的继续口出恶言。
【也罢了,横竖我在这宫里也待不了几天,等爹爹交了兵权,你有的是不再装模作样的时候,这会儿又着什么急?】这么一想,苏明珠倒也释然,将原本话头咽下,利落的应了下来。
待不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