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正酣然好眠的苏明珠竟是并不在床榻,而是只穿着一身半旧的对襟素罗裙,正蹙着眉峰,坐在拔步床上,面带疑惑往外看过来。
苏氏还未睡着?
才刚刚行到寝殿门口的赵禹宸脚步猛然一顿,因着午歇,苏明珠身上素净,面上也是丁点脂粉也无,正是碧华之年,出水芙蓉一般的好岁数,没了黛粉污颜色,失了威严,却反而露出几分熟悉的光华稚气来。
床上的苏明珠狐疑的看了看他,一手放下了刚刚编好的宽松发辫:“大中午的,陛下这是来干什么?”
准备好的打算被打乱,立在木槅门前赵禹宸张了张嘴,只好有些仓促的问起了他原本的来意:“朕,朕殿里新送了几盆茉莉花,管事说,原是你退回去的?”
苏明珠闻言一愣,立在榻前眨了眨眼,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赵禹宸这才发现他因全无准备,这会儿站的位置确实略远了些,并不能听见对方的心声。
在正赵禹宸犹豫着是否要再往前走几步时,面前的苏明珠便忽的开了口:“没错,那三盆开的不好看,臣妾瞧不上,便退回去省的浪费,这也不成么?”
伴着苏明珠的话语,赵禹宸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了摆在昭阳宫寝殿内的两盆茉莉花上,的确,单看还瞧不出什么来,可与眼前的这两盆一比,果然眼前的绿叶更浓密,花杆更挺拔,就连花苞都更显饱满些。
如此说来,他殿里的那三盆,的确并非苏氏有心关怀不说,且还就是被她挑剩下的!
赵禹宸的面色忽的一白,彷佛被谁一巴掌拍了过来似的,声音都沉的好似能滴出水:“苏明珠!”
赵禹宸面上的怒气已经很是明显了,苏明珠诧异之余,想了想,便觉着在没弄清楚情形之前,暂且还是不要再招惹他的好。
不论如何,苏明珠都记着面前这个是一位地道的封建帝王,平日再是故意无礼,她也是有意识的踩在在底线范围内的,真把这小子惹急了,她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说,万一再给苏家再招来什么麻烦就是不孝了。
这么一想,苏明珠便打消了嘲讽抬杠的打算,只立在原地挺直了腰板,露出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用词恭敬,但面容冷漠:“陛下有何教训?”
赵禹宸看着这样的苏明珠便也是一愣。他与苏明珠自小相识,幼时自不必说,苏氏这人天生不知礼仪规矩二字怎么写,即便他身为太子,私下相处时也是随心随意,甚至有时还会与他生气呵斥。
只是等他略长几岁,就遇上了父皇病弱,他忙于朝政,便没空与苏氏多见,再之后他年岁更长,也隐约开始觉着苏氏这般言行无忌,的确是有些失了规矩,但他看在幼时的情分,却也是好言相劝,盼她悔改,谁知苏氏却是本性难移,非得不听,甚至故意一般的变本加厉,再加上他在朝中久了,也从父皇口中知道苏家手握重兵,不可轻视,更叫他生出了几分复杂。
就这般,时候久了,他自然便也失去了往日的耐性,也渐渐对这般粗俗无礼的苏氏生出了几分厌烦,只是因为时候不到,顾忌着苏家兵权,这才诸多容让,并未真的与她计较,只想着日后再做计较。
若不然,以苏氏的言行,莫说身居妃位了,只怕早该贬为庶人,罚去永巷!
可是不论赵禹宸的心里如何,苏氏在他的面前的亲近与跋扈,却都一向是放松且随意的,从未有过像此刻一般的防范疏远之态。
看到这样的苏明珠,赵禹宸不知缘故的面色更沉,他紧了紧手心,误以为苏氏关心自己的隐秘心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张了张口,便只不甘示弱道:“一早一朵花都不肯让与旁人,结果不到半日便退了回去,你身为贵妃,如此任性自私、反复无常,如何收心服众,统率后宫?”
听到“不肯让与旁人”这话,今早才亲口给关雎宫里送了白玉莲的苏明珠瞬间恍然——
怪不得好好的说什么茉莉花,这是为了董淑妃打抱不平来了?
苏明珠一声冷笑,她一早因为看见他满脸憔悴,又听说茉莉花香能解郁安神,就巴巴的给他分回去三盆,可这会儿,苏明珠便只觉自个实在是太蠢,一派好心都简直是喂了狗。
不!还不如去喂了狗!
“不肯让人又如何?是我苏明珠的东西,我不乐意,纵扔了也不给她!”苏明珠黑亮的眸子直直的看向赵禹宸,眉梢上挑,一时间连“臣妾”的自称都忘了:“我天生就是如此,本也不稀罕什么收心服众,统率后宫,陛下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您心疼董美人,外头许多温汤暖园,尽可满京里寻旁的茉莉花去,可我这几盏,就是不行!”
时下女子,皆以柔和谦卑为上,最要不得的,便是斤斤计较、寸步不让,在母后淑妃、命妇宫女们的宽和大度、温言软语里待得久了,虽然明知苏氏不用寻常女子,但此刻听了她这理所当然的霸道言语,赵禹宸却还是被什么噎到了一般猛的一窒。
可是回过神后,赵禹宸的怒气却是更甚,这世间谁人不知,能够统率后宫命妇的,唯有中宫皇后才最是名正言顺,说什么不在乎服众归心,其言下之意,已是摆明了她压根就不在乎位及中宫。
帝王之妻,皇后之位,何其荣耀?赵禹宸顾忌苏家,的确是不打算立苏明珠为后,但他不给是一回事,这会儿被苏明珠这般摆明了嫌弃,却是无异于将他这个帝王,将整个大焘的颜面都狠狠的踩到了地上。
像是被气的狠了,赵禹宸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微微垂眸,声音冷峻:“苏氏,朕看在苏将军为国杀敌的份上,已对你诸多容让,是盼你能迷途知返,到头来,你却是怀恶不悛,变本加厉!如此看来,倒是朕错了。”
看着这样的赵禹宸,苏明珠知道今日恐怕是无法善了了,她抚抚鬓角,便也干脆站起身来,只等微微昂了下巴,等着对方开口处罚。
苏明珠在这边严阵以待,却不知赵禹宸开口之后,一时间却也陷入了犹疑,历来宫妃受罚,轻则禁足思过,重则降位罚禄,再厉害了,便是直接领了皮肉之苦丢了性命的也不是没有。可偏偏梁王对苏家早有拉拢之意,苏将军又还在西北抗敌,对苏明珠罚得狠了,传出去只怕会寒了臣下的心,可罚得轻了,却又实在是放纵她日后越发肆无忌惮!
看着面前毫无配饰,显得好似比实际要小了好几岁,更像是记忆中初识模样的苏明珠,赵禹宸的心头便忽的一动,垂眸道:“既如此,朕便罚你亲抄《女则》百遍,百遍未完之前,由龙羽卫守了宫门,再不许你出门一步!”
赵禹宸还记得,苏明珠自小便最厌《女则》、《女训》,莫说学,素日里便是听都不愿多听一句,且她天性不乐意在屋子里长久闷着,叫她亲手抄写百遍,否则就不许出门,这般两厢齐下,当真比贬了她的位分还要更叫她难受一些。
果然,苏贵妃闻言,面色就猛然一变,眼眸亮的惊人,只差能喷出火来。
赵禹宸见状很是满意,按理说,责罚已下,他便可以转身离去了,可是临走之前,他记起自己的读心之术,却是颇有些想知道苏明珠听了这责罚,心下是否会当真生出些许悔意?
因此他原本一扭身就能甩袖出殿,可犹豫一瞬之后,却偏偏举步右转,选择在殿内绕上一圈,走了屏风的另一头。
这么一绕,苏氏便已进在了他的三步之间,果然,刚刚靠近苏氏三步之内,他便如愿听到了苏明珠的声音:【算我昏了头才给你送花安神,以后谁再可怜你谁是傻子!】
赵禹宸的脚步忽的一顿,这么说,他那的三盆茉莉花,当真是苏氏有意送过去的?虽是好心,却也没规矩的给了他次一等的三盆……他背过身,心下一时间有些复杂,还未来得及决定是否要略微宽待一二,下一句便又紧接着传了过来:
【呸!渣男,活该你被雷劈!】
赵禹宸几乎一个踉跄。
只叫你抄百遍,看来还是轻了!他咬紧了牙关,只走的头也不回。
直到出了昭阳宫的殿门,下了御辇,年轻的帝王还有些忿忿,他魏安过来:“送花来的花房管事是哪一个?”说罢,不待对方回答,便又恶狠狠的径直道:“罚他去太池挖泥!”
不论是谁,叫人挑剩下的东西,竟也敢送到他跟前来?当真是不长眼!
话音刚落,殿内忽的传来一道活泼甜软的女声:“是谁惹皇兄生气啦?”
赵禹宸闻声抬头,来人正是他唯一的妹妹,也是母后肚中亲出的女儿——宝乐公主。
第8章 宝乐
看到来人,赵禹宸面上的怒意瞬间收了起来,只换成了逗弄孩子般的笑意:“原来是宝乐。”
当初先帝子嗣艰难,继位多年却都后继无人,因此赵禹宸的虽然生母位分卑微,但传出孕信之后,却也得了满宫重视,立即便升了位分,搬至坤和宫养胎生养,之后果然一举得男,只是他生母却出血不止,没能活下,他便顺理成章,被记进中宫方皇后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