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禹宸微微抬唇,正待再关心几句,耳边便又传来了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哪里还有什么别人呢,不就是一个苏、明、珠?】
说熟悉,是因为这正是面前董淇舒的声音,说陌生,则是因为淑妃自进宫以来,就一向冷淡出尘,不贪权势,不慕虚荣,即便再过分的事,也都是清风拂山岗一般平平静静,连一句高声都无,可刚刚的这声音却是格外的尖酸冷厉,尤其是最后的苏明珠,说得都已近乎咬牙切齿,仿佛只这寻寻常常的三个字,已叫她积累了天大的怨气一般。
赵禹宸的动作猛地一滞,他看着面前出尘缥缈的淑妃,张张嘴,还未出口的赞誉之词仿佛被什么顶住了一般,生生的咽了回去,只有些僵硬的在窗下榻上坐了下来。
董淇舒自然不会知道其中内情,她虽然看出了面前这位少年天子此刻的兴致不高,但也只以为是因为之前的天降妖雷的事。见状,便越发的知情解语,不提旁的,只亲手从宫人手里接过一盏白胎茶盏来送到了赵禹宸的手上,轻声道:“这茶虽算不得顶好,却是臣妾亲手收了冬梅上的雪水冲泡而成,窖了一冬,也算别有一番滋味,陛下尝尝?”
赵禹宸接过,低头啜了一口,新进的雪峰茶,再配上这梅雪水,入口清冽,回味甘甜,的确叫人精神一振,若是往常,他此刻只怕也会受这关雎宫的沾染,心下一派宁静了吧?
可是现在……
赵禹宸靠在榻上的白泽献瑞青缎长倚枕上,对面,是淑妃面带期待的关怀面容,可就在这一派幽幽清静之中,声音尖刻的心声却在他的耳畔响的格外清晰——
【这样的茶,只怕苏明珠这辈子也都泡不出一分滋味,一介粗俗蛮女,只靠着一副皮囊,也处处压我一头,呵,当真可笑。】
赵禹宸的眼帘微微颤动,若非是亲耳所闻,他当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一向清淡出尘的淑妃,竟也会在背地里对旁人这般奚落鄙夷,更是提她这般嫌弃的,还是与她自幼相识,又同为后宫姐妹的苏明珠。
苏明珠与董淇舒年纪相仿,其生父与祖父又是一文一武,皆为朝中首领栋梁,有那等闲人,便给她们两个传了个“双姝”的名号出来。
可苏明珠传出的名声只是因为容貌艳丽,而董淇舒的五官虽不出挑,但行事端方,熟礼仪,知进退,又家学渊源,素有才名,便反而更显清贵一些。
赵禹宸至今还记得,董氏九岁之时,在母后的寿辰宴时进了一份亲手所书的百寿图,不单得了满堂赞誉,就连父皇之后见了,都夸赞其毓秀名门,柔嘉贞静,特命赏了笔墨纸砚,玉钩金筐。
笔墨且罢了,可这钩筐之物,向来是后妃参加亲蚕礼时所需,再加上了这柔嘉贞静的赞誉,赏赐一下,莫说外头的风声骤起,就连赵禹宸自个心下都有些犹疑了起来,只觉父皇怕不是当真看中了董家的女儿做儿媳?
董太傅身为文官之首,又是父皇最亲近信赖的肱股之臣,董淇舒身为董家的嫡出长女,年节宫宴之时,他也是见过的,只不过董淇舒自小便是出了名的贞静有礼,并不能与外男随意闲谈,加之那时的苏明珠还并无如今的嚣张跋扈,小姑娘虽难免有些骄纵之气,却还称得上一句钟灵毓秀,落落大方,又与他无话不谈,相见甚欢,他无意于董家,平日便对董淇舒愈发疏远,只是一味敬重。
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直到淑妃进宫,他都与董淇舒从未深交过,但因着众人夸赞,加上他亲眼所见,便也只觉淑妃当真是一位出身名门,天性高洁的才女,与那等庸俗凡女皆不可同日而语,尤其是两妃进宫之后,苏氏行事日渐可憎,淑妃却是一如既往的荣辱不惊,不争不妒,他便更觉唯有如太傅那般的书香门第,才有可能养出这样谪仙般的女儿来。
谁曾想,仙女私下里也会不忿嫉妒?
【差不多了,上来吧。】
赵禹宸正出神间,耳边便又忽的听见了淑妃心中响起了这么一句话。
事已至此,赵禹宸也平静了下来似的,他闻言微微抬眼,便瞧见淑妃不易察觉的对着外头微微抬了手,两个梳着丫髻的绿衣宫女便远远的捧了盆景从帘外行过。
“且慢。”淑妃开口而出的声音轻缓,对着宫人也并无骄厉之色:“不是叫你们要茉莉回来么,这是什么?”
赵禹宸配合的起身睁眼,便听见那小宫女屈了屈膝,口齿伶俐道:“花房的管事说,新开的茉莉早已全叫苏贵妃占下了,一盆也不能给旁人,奴婢也去求了贵妃娘娘,可贵妃却说,淑妃娘娘要什么茉莉?摆白莲花才最合适不过,只这会儿也不到开莲花的时候,便给了这几盆子玉雕的白莲盆景来,说给主子摆着相衬。”
淑妃闻言停了停,这才忽然发现他醒了似的,先又在他手里换了一盏新茶,却又并不提起苏氏一个字,只不急不缓的解释道:“茉莉倒不稀罕,只是这会儿时候未到,花匠在暖房里先养了几盆,臣妾便想着要几朵来,好为陛下烹一碗解郁安神的茉莉花茶,不曾想却不凑巧,还请陛下恕罪。”
赵禹宸听到这后,一瞬间的心内格外的复杂,若是没有这奇异的妖雷,听了这话,他自然便会愈发厌恶苏氏在宫中横行无忌。事实上,就算此刻明知淑妃是有意,他也并不觉苏明珠有什么无辜,无他,实在是这样嚣张无礼的行事,的确就像是苏氏所为!
赵禹宸转了转手中朝珠,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的平静与威严:“哪里怪得了你,魏安,你亲去花房,将茉莉给淑妃要回来。”
【本该如此!】
可听了这话,心内还正在满意赞同的董淑妃却是立即连连拒绝,只说不愿为了这等小事平添纷争,之后两人又主动提出琴声清心,她得了一首新曲子,请陛下品鉴。
董氏总是这般,为了他,亲手去存冬日的梅雪水,知他爱琴,便特意寻了古谱给他弹奏,这关雎宫便如同一汪澄净的湖水,波澜不惊、不争不怨,但他每次来,却都是处处精心,叫他格外妥帖。
罢了,赵禹宸又缓缓用了一口清冽的冷茶,心下便也为董氏找出了理由来圆全:女子善妒也是常事,更莫提苏氏本就跋扈,淑妃不爱计较,两人又年岁相仿,想必从小到大也受了她不少折辱,不忿之下,埋怨几句也是有的,至于她这般心口不一……
赵禹宸看了一眼面前处处都显得清冷淡雅的董氏,微微垂眸,便又觉淑妃这般失态,不过是因着苏氏而吃醋,也算是为了他的恩宠,看在太傅的面子上,情有可原,他只做不知,不去计较罢了。
只不过,虽然心内这般想,但被这般算计,赵禹宸心里到底还是存了几分介意,此刻只淡淡点了头,由着淑妃远远的在帘子弹琴,自个则遣退宫人在榻上合目躺下,自个半睡半醒的听了半晌,倒也算是一派清静。
虽然按着规矩,天子守孝可以以月代年,但赵禹宸当初仍旧决意要为了父皇守足三年的整数,因此他自登基来,便都是宿在乾德殿里,这事满宫皆知。
赵禹宸起身之后便要回宫,淑妃也只是了然的福身送了别,赵禹宸也未靠近多留多听,只点点头,便利落的起身去了。
只是,赵禹宸刚进乾德殿内,鼻端便隐隐嗅到了一股清芬的花香,他初时还未回过神,直到在案上瞧见了那三盆含苞待放的绿枝白蕊,脚步才忽的一顿:“哪来的茉莉?”
留在乾德殿的内监低头回禀:“暖房里新得了几盆茉莉,说是有定神安眠之效,特地呈上来的。”
身为帝王,宫中四局十六司,有好东西自然都都会先紧着他这乾德宫,这也算常事,只是,刚刚从关雎宫里回来的赵禹宸闻言却是有些怔愣。
不是说,花房的茉莉,已都一盆不落的叫苏明珠霸去了吗?
第6章 茉莉
赵禹宸对着这三盆茉莉,一时间之间陷入了犹疑。
帝王之心,总是多疑,赵禹宸心下的第一个念头,便觉着难不成是苏氏手眼通天,这么快就得知了淑妃在他面前拿茉莉这事做筏子,这才将茉莉送到了他这来分辨讨好?
只是这念头才刚刚闪过,赵禹宸便也立即否决了回去。
不说苏明珠有没有那般及时灵醒的眼线消息,只她那个喜怒无常的跋扈性子,但凡会有一丝在意自个的名声,有这样的心机,就也不会走到今日人厌鬼嫌,连带着整个昭阳宫都是满宫的敬而远之,有心巴结的都不敢亲近这一步的程度。
“魏安。”
太傅早已教过他,为上者,最忌讳的就是多疑少决,庸人自扰,因此赵禹宸也并不叫自个瞎琢磨,在案后坐下之后便扬声叫了一声,一面拿了折子,一面径直吩咐道:“去问清楚,是花是下头哪个管事呈上来的,是他自个的主意,还是得了旁人的吩咐。”
刚才也一直守在关雎宫门槛的魏安知道其中缘故,隔在五步外的地方躬身应了,便立即转身退了出去。
整个乾德殿的宫人今个都已得了魏安魏总管的千叮咛万嘱咐,没一个敢随意往御前凑的,偶有几个盛膳送茶宫女,也都是匆匆进退,片刻不敢多留,因着这般缘故,赵禹宸倒是难得的有了片刻清静,他凝神正色,先看了最是要紧的西北战报,塞外连年天灾不断,戎狄饥寒已久,虽然苏将军率众将士寸步不让,但戎人饿狼一般孤注一掷,却是不肯松口,边关还正呈胶着之势。
如今大焘境内还算太平,最要紧的便唯有边关战事这一件,合了战报,翻起下头的奏折,便同样是些户部兵部的左右扯皮,西北戎狄一日不退,便要流水般的耗人耗银费粮,一边要人要粮要物,说着边关严寒、战事紧急,一边甩出一溜的数目来哭穷哭惨,叫唤着劳民伤财、民不聊生,唯恐他年轻气盛,穷兵黩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