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皇后也是早料到了他这个性子,才会把她这个敢拿太后做牌面的人放在自家儿子身边。
与其防着平宗,还不如防着他身侧那些善于揣测圣意,又巴不得让自己儿子登上至尊之位的妃子。
静好跪着思索着之后可能会面对的境况,一直到膝盖都有些发麻了,才听到一个打着咬牙切齿意味的声音,“摆驾,回宫。”
景安二十三和二十四年,整个崇明殿的宫人都是提心吊胆地度过的,陛下对太子殿下愈发不满,屡屡颁了废立的诏书却被中书阁扣下,一群老臣在朝堂上从江山社稷谈到百年基业,时不时就把当年太后还在时的事迹拿出来说道,真惹急了陛下就成群跪在殿上死谏,摆足了忠臣的谱。
偏偏陛下越疯狂,太子就越争气,虽年纪尚幼,可不但文武习练位于诸皇子之上,待朝臣更是有礼,比之陛下属意的只会惹是生非的三殿下,朝臣的心就偏得愈发明显,打定了捍卫江山社稷的主意阻止陛下胡闹。
陛下废不了太子,却也再不顾忌着脸皮,崇明殿里走过场的□□都能造成册,来来往往的刺客就像是过路的飞鸟,多到连院外洒扫的宫人撞见时都已倍感麻木,只会感慨一句——还好有魏公公在。
说到这魏公公,崇明殿里负责传膳的小坛子简直就是眉飞色舞,语调间已然是把人当成了救命的活菩萨,“……那次刘妃娘娘亲赐了一道八宝玲珑鸭,没揭盖就闻见了那味儿,真是……我还在觉得自己真有福气能试膳呢,魏公公从庭下过,随口就说了句‘有毒’,我心下一抖,手没拿稳就把东西磕地上了,常公公养着的那只小哈巴就凑了过来,才咬了一口就七窍流血死了!”
他这一开嗓,接着就有人喝倒彩,“你这说的还是什么稀奇事啊,之前我在院子里巡逻呢,就感觉后脖子一凉,身边‘啪嗒’一声就多了个死人,魏公公就站在廊上往回走,就吩咐一句‘收拾得干净点’,我还以为吩咐的是我,还没等动手,屋檐上下来几个黑衣人,眨眼间就把人收拾了,连根头发丝都没留下。”
关于这类见闻,崇明殿每个宫人都能说出件不一样的来,当即攀比着七嘴八舌地将自己的见闻说了,末了一致地点头感慨一句。
还好有魏公公在。
崇明殿外,候着的宫女们终于听见了里面的动静,鱼贯而入准备服侍太子殿下起身。
明黄色的帐幔拉开,两年间成长迅速的太子殿下早就不是那个会躲到床底下故意不让宫女们找到的小豆丁,他的视线在一众宫女身后绕了一圈,没看到想看见的人,沉了脸色让他们服侍着更衣洗漱。
直到坐在早膳旁还未见人影,明净涵放了筷子也歇了胃口,“魏贤在哪?把她给我叫过来。”
被他问到的宫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音都在颤抖,“奴……奴婢,奴婢并不知晓。”
魏公公昨晚被慎刑司的人带走时说让她们先稳住太子殿下,可殿下哪是那般容易欺骗的,而且之前不是没有人骗过,但殿下看见半身是血昏迷着被抬回来的魏公公,直接就叫人把那个骗他的宫女活活杖毙了。
她就是想骗也不敢拿命骗啊。
一见她的神情,明净涵也不用她再多说什么,直接就掀了面前的桌案,暴怒的样子像是被激起了怒火的困兽。
他死死握住了手,未脱稚气的脸上通红了一双眼,在一片狼藉里寻找着能发泄的东西,“他想我死,他只是想我死……那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干脆自己拿把刀过来杀了我!”
一众宫人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却没一个敢多说一个字。
这两年,魏公公为了护着殿下已然成了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找准了机会就恨不得扒下一层皮来,虽然魏公公每次都能挺过来,但初初看见前几次被抬回来血肉模糊的人时,连太医也说救治不回来了。
殿下当时的样子简直就和疯了一样。
明明还是五岁不到的小人,却连三个侍卫都拦不住,匆匆赶来的皇后娘娘都被拦在门外,大殿里除了魏公公躺着的床,其他地方都被砸了遍。
后来还是魏公公醒些过来,撑着写了药方,灌了三剂才险险捡了条命。
殿下发疯时,也就魏公公能拦住些,他们谁敢在这时起了争脸的心上去拦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砸破了脑袋。
“殿下。”
殿门口突然传来的声音就像是给里面的人按了个暂停键,明净涵不可置信地看过去,“贤贤?”
静好放下捂着肩胛的手迈入殿中,示意缩在一侧的宫人把一地的碎瓷残羹收拾干净,“殿下对膳食不满,让宫人换了便是,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你没事?可是……”
太子殿下的话还未说完,一个小太监就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跪下回话时还在大喘气,“殿……殿下,陛下,陛下驾崩了!”
景安二十四年的冬天,平宗戏剧性地重复了先太后的轨迹,在大殿上起身时猝然栽倒在地,还未等太医到来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位得意不到两年的皇帝陛下的去世让一干大臣都松了口气,在皇后的示意下将年仅六岁的太子殿下推上了皇位,并拟旨勒令众皇子离开京都去往封地,未有子嗣的妃嫔都送往皇家寺庙,原本被平宗不断纳进妃嫔而热闹起来的皇宫再次回归冷寂。
崇安一年。
太明史上最繁盛的年代即将拉开序幕,那位被历任史官唾骂的权奸宦臣,也将彻底踏上历史的轨迹。
☆、第11章 宦臣弄权(6)
静好踏过一地积雪,终于在空无一人的崇明殿内找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少年,他怀里还抱着一只小小的狼崽,浑身黑毛的小狼崽已经彻底失去了气息,因为失力而不自觉张开的嘴里还有黑色的血在不断滴下来,留在地上汇成了小小的一滩,也沾湿了少年明黄色的衣摆。
六年的时间,当年那个在愤怒时还只会摔盘子砸东西的孩子已经长成了个小小少年,就连伤心愤怒时也失去了狠狠发泄的能力。
随着进来的人一起接近的熟悉味道让绷直了脊背的少年不自觉就放松了身体,僵硬的手指开始慢慢抚摸起手下失了温度的皮毛,声音嘶哑,“贤贤,你说要是现在死的是我,她会不会很开心?”
静好蹲下身擦干地上的血迹,把沾满了血的手帕扔进宫人们刚拿来的火盆里,伸手摸了摸小狼崽的头,清冷的声音像是初春里刚化开的溪水,还带着细碎的冰块,“奴才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奴才只知道,若今日倒下的是陛下,奴才会比陛下现在更难过。”
平宗逝去之后,连她也默默地放松了警惕,就连在之后得知太后留有腹遗子也未曾过多在意,把大半的精力放在司礼监上,却没想到当初的皇后娘娘果然也是个能下狠手的,居然指使着宫人在亲儿子的饭食里下慢性毒。
若不是今日这只和陛下同吃同住的小狼崽突然毒发身亡,再半月后,死的就是陛下了。
不过就是仗着自己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嫡幼子。
细究起来,平宗那时体弱不说,就以他当时对明净涵的态度,又怎会到他生母的宫里过夜。
静好看了眼少年用力得发白的手指,恍惚又想到了当年头顶鲜花去扑蝶的小豆丁,莫名就开始厌倦眼下的生活。
“陛下,”她避开少年的手,握上小狼崽无力垂着的前爪,朝着看过来的少年安抚地笑了下,“我们去把小狼埋了吧。”
陛下仪仗从廊下过,旁边跟着的又是权倾内宫的魏公公,一众宫人在远远看见时就避开了去,低头垂眸,不敢仰视圣颜。
静好偏头看了眼走在前面半步的少年,当年还要用力挺起小胸膛摆威仪的小豆丁在此时已经愈发地像一个真正的帝王,就算刚才还大哭过一场,现在旁人看着也找不出半点痕迹。
她既盼着他能快些成长,却又心疼他为此付出的代价。